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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尚文的公司在四川路,規模不大,也有十幾個雇員。秘書小姐是個甜美的上海女人,見到他便笑,臉頰上帶著梨渦:「原先生等您很久了,快請進。」
仰恩一邊走向尚文的辦公室,一邊暗自觀察那些工作人員,表面看來倒沒什麼破綻,秘書小姐卻顯得過分殷勤。尚文見到他,表情有些複雜,叫秘書去泡茶,仰恩制止了,說:「過一會兒,我約了幾個朋友去茶社打茶圍,不如你也跟我一起去?」
尚文難以相信仰恩的邀請,心裡便有數,這人是想跟自己私下談,聯想著近期發生的事,明白了不少。於是,讓秘書出去忙,自己陪他在辦公室坐著閒聊了一會兒,便結伴走了出去。
果然去的地方並不是什麼茶社,而是仰恩一處私人的公寓,平時似乎也不怎麼來,桌几上蒙了薄薄的塵。
「你在上海的身份到底是什麼?」只剩兩人,仰恩一針見血地問。
尚文低頭微微沉思片刻,坦言到:「就是你猜測的那樣。」
長長地吸了口氣,心裡盤算著,仰恩問道:「知道你身份的有多少人?」
「兩三個而已。」
沒想到,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別跟我說,你是上海的負責人。」
尚文抬眼看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仰恩見他承認,卻不似先前那麼害怕,本來那種以為是自己誤會的僥倖也無影無蹤,心裡有了底,反倒覺得踏實,於是把聽來的消息大概跟尚文說了。
「事情是這樣,我們前段時間是丟失了一個聯繫的名冊,被捕了不少同志,可認識我的人都還很安全,名單上應該不會有我的名字。」
仰恩憑藉著記憶,寫了兩個名字問尚文認識不認識。他搖了搖頭,上海的組織成員之間並不發生橫向聯繫,為的也是更好地掩護身份。仰恩又詢問了那兩三個知道他身份的人會不會有嫌疑,尚文覺得不太可能,因為是歷經考驗的老同志,立場都很堅定,投降的可能性很小。既然沒人出賣尚文,他的名字怎麼會在名單上呢?
「丟了名冊,為什麼不早跟我說?」仰恩有些懊惱,若早知道,找人銷毀偷著銷毀,哪怕將那人滅口也就罷了,現在知道那名單的人未必就彭祖來一個,想處理卻更加難了。
尚文面色帶著沉痛,卻沒隱瞞,直言道:
「上次無路可走,讓你涉險已經過意不去,如今又怎能再連累你?」
雖然他沒再往下說,仰恩心裡卻已經瞭然,身處亂世,人人皆如浮萍,沒根沒落,隨波逐流,多年前的心動在漂泊中,還能保留幾許?恐怕尚文與自己都知道兩人之間都已沒有任何可能,只想對方能亂世求安,過得康樂就好。
「我儘量毀了那名冊,但不保證別人沒看過,這幾天切莫輕舉妄動,我打探一下風聲,實在不行,我會送你們全家離開上海。」
「不行!」尚文斬釘截鐵,「這裡的工作不能沒有我,你若真肯幫忙,把嘉慧跟孩子送走就好。」
「只送走家人,不是更加惹人懷疑麼?」仰恩心中著急,又不好發作,他了解尚文的性子,知道這時候說什麼也沒用,便暫時不去與他理論,只囑咐他:「誰也不要相信,在別人面前什麼也別透露,甚至嘉慧和孩子,也別跟他們露口風要搬家,非走不可的時候,帶著人就走。」
尚文都應允了,他明白仰恩的顧慮。提前說,怕他們無意泄露了出去,尤其孩子,童言無忌,恐玩鬧之間便說了,給有心人聽了,反倒壞了大事。
「公司的員工都靠得住麼?」仰恩還是不放心那十幾個人,說不定哪方的人就插了耳目在裡頭。
「若是有人安排進來,恐怕我也查不出底細,所以我的公司只做合法買賣而已,他們在那裡找不出任何證據。」
仰恩知他並不利用公司的業務,心裡稍微覺得放鬆些,只要沒有具體證據落入人手,即使他們懷疑,憑藉自己的社會關係,也總能周旋一陣。
「你那秘書注意些吧!」
「哦?簡妮?」尚文有些意外,「她怎麼了?」
仰恩斜睨了尚文一眼,冷冷說了句:「她笑得諂媚,讓人討厭。」
尚文一時無法反應過來,忽地,象無端從某處來的一陣風,吹落一地梨花,從前帶著香氣的記憶,在彼此的沉默里,悄悄瀰漫開來,尚文感到心在那一瞬間失控般地,情不自禁地問了句:「恩弟,你為何這般關心我?」
仰恩笑而不答,尚文漸覺自己這話問得不妥,也頗有些難為情。兩人沉默了片刻,方才聽見仰恩說:「有樣東西要還給你。」
臥室的抽屜里,一隻指環安靜地躺在那裡。仰恩托在掌心,仔細看著上面精細雕刻的西班牙文,「TE AMO」,金屬在暗淡的光線里散著靜默的光澤。
「這般扔了,豈不是可惜?」崇學曾對他說,「改日還給尚文吧!」
往事重提,已不覺得疼痛的時候,是不是表示傷口已經癒合,終於可以拆去纏繞很久的紗布?堅定了一下決心,仰恩轉身走回客廳。
「還是還給你比較好吧?尚文,我只想說,」仰恩短暫地停了片刻,有些不知如何說明,但終還是開了口:「謝謝你。」
窗外似有輕雷隱約滾動,又是一場雨。
四爺上樓時,刻意放輕腳步,遙望著窗前坐的仰恩,手裡的雜誌半天也沒翻過一頁,呆望著窗外蔽日的樹木,相同的姿勢保持了很久,不知道是想什麼如此入神,又或者什麼都沒想,憑空走神而已。
四爺心中反覆思量著丁崇學托人帶給他的口信:
「無論如何看住仰恩,自保為主,勿讓他去牽掛別人。」
消息傳得極隱晦,旁人只當是句囑咐,四爺行走江湖這許多年,自是了解這其中的深意,恐怕丁崇學已經多少收到風聲,不管是方文華的投敵,還是原尚文在上海的任務,即使大部分事實無法確定,靠著他猜測出的端倪,也寧可信其有,也要防著護著,這人對仰恩的一片心思,倒是來得無比真切,不枉費仰恩留在上海,冒著危險替他鋪路了。
「啪」的一聲,書掉在地上,仰恩低身去撿的時候,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四爺,楞了一下,自己最近恍惚地越發厲害,這麼近的站著,竟然完全沒感覺到。
「您走路怎麼沒聲音的?」
四爺坐在他身邊,朝糙木蔥蔥的園子裡看了一眼,才說:「看你出神,怕嚇到你。午飯怎麼吃的那麼少?菜不合胃口?」
仰恩搖了搖頭,「不覺得飢餓。」
「有心事麼?」四爺心中明了,卻又不急於點明,仰恩卻從他問話的語氣里,聽出話外之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聲喏喏道:「您知道了?」
「嗯,」四爺微微頷首,「你調動了那麼多關係,查法巡捕的名冊,我想不知道都難啊!」
四爺向來信任仰恩,很少干涉他的決策,這次也並非是反對,只是兩人似乎長久不談「平社」的事務,心裡確實有些話想交代與他,見仰恩側耳傾聽的模樣,也不再猶豫,坦白說來:「我知你已經是儘量低調,可你的一舉一動,仍然會有人明里暗裡跟我說,可見現在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原尚文這事,一定得你插手麼?萬一不成功,可知道,你在上海得是多麼危險?」
四爺把身邊的形勢細細地分析給仰恩聽,能想到的利害關係一條條列出來,說到最後,不死心地問了一句,「再說,你跟他不是已經,過去了麼?他值得你這般奮不顧身?」
剛說完,四爺感到仰恩握書的手似乎陡地顫了一下,依舊低著頭不肯表態,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了回來:「我的事情,您知道多少?」
「你想讓我知道的,不想讓我知道,我大概都了解。」
仰恩心裡明白,自己的身份背景不調查個通透,四爺又如何能認自己做義子?如今既然說到這份兒上,便索性不再隱瞞:「只要曾經喜歡過,這一生他在心中,永遠不會與別人相同。值不值得,也不在於他,在於自己的心。尚文這次有難,我不能坐視不管。」
「能管就管,管不了的,別太為難自己。」
「我能力有限,解決不了的,您權當幫我也好,不管將來發生什麼,請一定保證把他一家平安送到後方。四爺,這個忙您能幫麼?」
「你的忙,我怎麼能不幫?但我有我的原則,一切要以保你為前提,原尚文的事次之。」
仰恩面露悽苦,心裡似乎掙扎不斷,眉頭一直深皺著:
「您沒見過他的一對兒女。他們今年五歲,是龍鳳胎,聰明可愛,討人喜歡,只要你看看他們的眼睛,就不會忍心讓他們成為戰爭的犧牲品,淪為孤兒。我這一生都不會有子女,尚文的家,就象是夢想一樣,他的夢圓了,我的夢,也就跟著圓了。」
四爺沒想到仰恩對尚文會有這麼一層感知,也為了這孩子終跟自己敞開心扉感到高興。
然而,事情進行得並不如想像中順利,幾乎就在仰恩與四爺徹夜長談的第二天,法巡捕房的線人傳出消息,仰恩跟他提過的三個人里,有兩個已經被捕。那三個人知道尚文在上海的真實身份,名單泄露,接著主要人物被捕,這一切都暗示著,事情是預謀的,正在朝最壞的方向發展。
四爺聯繫了充分的人手,暗地裡鋪好了送人出上海的路,仰恩連夜去尚文的家裡與他商量,不料,尚文卻不肯走。
「我一走,上海的工作就會陷入癱瘓,那麼多隱姓埋名的同志收不到撤退指示,都會很危險,我不能扔下並肩作戰的同志,一個人夾著尾巴逃跑。」
「你們沒有緊急聯繫的方法麼?」
「我不與下面的人直接聯繫,跟你說的三個人,就是負責向下傳達指示的……」
「可他們中的兩個已經被捕了!」仰恩顯得急躁,「他們是抗日力量,會被引渡到公共捕房,那時候日本憲兵隊會插手,就算是我落在日本人的手裡,也救不出來!這後果你可知道麼?」
「那趁現在還在法巡捕這裡,有營救的可能麼?」
「有,這些交給我去辦,你現在馬上離開上海,因為一旦營救不成功,你再想離開就很難了,日本人有很多法子讓他們開口供出你,或者,他們已經知道你的身份,留著你不過另有企圖……」仰恩這般想著,越發覺得恐怖,「不行,你今晚就讓嘉慧她們收拾東西,出上海的路線我已經幫你們鋪好了,天亮前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