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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晚飯是簡單的三菜一湯,都是東北的口味,看來仰思在生活上即使外表看來樸素,實質上卻還是不將就,吃的出來,廚子是東北帶來的,這昆明的一個不時常逗留的家,伺候的人也都是熟面孔。
吃飯的時候,旁邊有人候著,一邊吃一邊也聊些家常,仰思問的也都是些身體如何,日常安排會不會太緊張,閒暇時候做什麼這樣的。吃好之後,上了水果點心,仰思把旁人打發了,跟崇學坐在客廳一角的小間,才說起仰恩在上海的處境。
「當初後撤的時候,我本來是打算他跟我走的,『濟昌隆』那裡我可以留代表。可他不肯,非要自己留下。這幾年沒跟在他身邊,他似乎也變了不少,從上海那頭傳來的消息看來,他還是穩得住大局。方文華並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他選了那條路,心裡也沒底,就能走到天亮,後路還得留的,所以他不敢拿仰恩怎樣,況且真的要斗,他未必是仰恩的對手,你信是不信?」
仰思的話語裡帶著對弟弟的信任,上海如今這般錯綜複雜,一般人都很難把握各方要害,可看仰恩拿捏遊刃有餘,對付突發狀況還是很有分寸,擔心難免,可上海的局勢,確實也沒人能處理得比仰恩更好。
方文華那些投靠日偽的勢力,以崇學的能耐,是絕對看得透他們的軟肋,今日這般無端地慌張,難道是所謂的「關心則亂」 ?他對仰恩的心已明朗到不加掩飾,只是這麼彼此掏心掏肺的兩個人,在自己面前卻欠個坦白。
崇學似乎也感到自己這次亂得沒有章法,心頭慚愧,嘴上卻沒什麼也沒說,聽著仰思的話,猶豫了片刻,問了句:「你覺得沒有把他接到後方的必要麼?」
仰思卻笑了。
「有沒有必要先不說,他若不想,你能勸得動他麼?」
崇學本來不多的話,給仰思一句笑談再次壓了下去,他心裡怎會不清楚仰恩的脾氣,他從來不是個壓制仰恩稜角的人,他欣賞仰恩的光芒,甚至為他沉思時的認真和專著而著迷……
仰恩隻身留在上海,為的什麼,崇學也是心知肚明,因此也尤其害怕他出意外,自己這輩子也休想再得安寧。仰恩其人雖然表面看來好說話,心裡也有倔的時候,尤其在涉及到崇學利益的問題上,他幾乎從來不妥協的。給人這般全心全意地幫襯著,被他時時刻刻掛念在心,這樣的感覺崇學從來沒有過,仰恩對他的保護,總能讓他從內向外,如同被陽光穿透一樣溫暖而愉快。嘴上依舊跟仰思有一著沒一著地聊著,心思卻給那個秀麗的影子,占了個滿。
最後確定了關係名單,仰思負責一一聯繫,要他們確保仰恩在上海的安全,並指派了人手在方文華周圍潛伏,崇學方才放了心,已是深夜,仰思也不好挽留住宿,站在窗口,目送著他離開。
注視著崇學遠去的方向,仰思久久沒有移動。是從什麼時候發覺他對仰恩的感情?她微閉雙眸,往事歷歷在目。
應該是父母雙亡之後,仰恩病重的日子,崇學頻繁過去他們的小院,在仰恩床邊一坐便是一整天,那時候仰恩也是昏沉自閉,見他也不說話,可他卻一直堅持著,直到仰恩肯抬頭看他,可以跟他對視,再慢慢地,會與他閒話兩句,甚至為了他的某句話,露出淡淡微笑……
儘管仰思是親手照顧弟弟的人,可她心裡清楚,引領著仰恩走出陰影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沉默卻堅持的男人。她想,仰恩對崇學的接受大概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在人的心靈和身體格外脆弱的當口,是比較容易接受一股安慰的力量慢慢注入自己的生命,或許他們之間開始得更早一些,自己沒有發現,甚至他們兩個也不自知罷了。
人與人之間,不都是這樣?說不清楚從什麼時候開始,也無法預料到什麼時候結束,只是意識到的時候,心靈已經接納了對方的進入,至於何時何地怎樣寸寸滲透的,卻不全知了,即使將來分開,也已經深入骨血,想斷個乾淨,也是不太可能。
既然一切發生都那麼安靜,自己自然也不好再去過問什麼,兩個人如今的關係,外人雖揣測不來,她看著仰恩崇學為了對方嘔心瀝血,已經到了這般毫無保留,卻依舊你是你,我是我,關係上總不去下定論,也不跟親人說道,不禁揣摩,大概男人之間畢竟不同,不似女人會需要名份來肯定自己在家中的地位,需要後代來鞏固與丈夫之間的感情。
想到這裡,肖仰思感到莫名其妙的一陣冷,名份與後代,與人與己爭取多年,最後還是兩手空空,只是少女的夢想,即便死了很久很久,依舊會活生生般糾纏在舊夢裡,至今六太太進門時候刻骨銘心的疼,驚擾過她多少個午夜時分?
那麼多年了,愛,也不過是心頭一個解不開的結,因為沒有得到,反覆覺得耿耿於懷而已。所以,又何苦象父母那般為難仰恩?他選擇了與常人不同的道路,可他走得比任何人都穩重和坦蕩。仰思隱約想起與仰恩的送別,她的飛機就要起飛,仰恩站得遠,修長身姿,映在一片如火如荼的夕陽之中,他揮了揮手,卻沒說再見……
第八章
仰恩約了玉書在赫德路的凱薩琳西菜社吃飯,聊到戰事,又說到丁崇學。玉書似是在做思想鬥爭,短暫地猶豫了一下,終於開口說:「你跟丁崇學的事,我真的沒和任何人說過,跟死魚也沒有,原尚文就不一定,有次喝醉了,好象提過他。」
仰恩並沒有真的生氣,見玉書約他吃飯好象專門為了道歉,心裡倒是偷偷笑了,這人向來死鴨子嘴硬,能這麼說已是難得了,便不再為難他:「我那天是心情不好,也不是真的跟你生氣。」
「真的呀?」
「真的。」
「那你怎麼不早跟我說?害得我這幾天吃不好,睡不好,成天想著怎麼消了你恩少爺的這口氣呢!」玉書埋怨地白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兒,又關切地問,「你煩的是什麼呀?」
仰恩自然不會跟他說原尚文,只推說「平社」事多,有些應付不來。玉書心知肚明,倒沒深問,只淡淡說了一句:「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原尚文現在不也過得好好的。」
「嗯,我知道。」仰恩淡淡應了,卻不再提那人。
玉書只以為他必是給舊情所困,如今丁崇學不在身邊,得什麼樣的感情,能分開兩三年不見一面,還能把那人隨時放在心裡?他為了舊情人心煩也是正常吧?
況且原尚文在他心裡的地位應該是不一樣,不管怎麼說,他是仰恩十幾歲就在心裡偷偷喜歡的人,如今兩人在大上海不期而遇,多少都會有觸動?天知道,小船兒再次出現的時候,雖然為人破落,不復當年英俊挺拔,自己那時候心裡不也是跳得難受麼?人這一生可能會戀愛很多回,可初戀畢竟只有一次,因此總也會有些不同吧?
腦筋忽悠地又想起子漁,連忙說:
「死魚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我看人不會錯,你就信我一次吧!」
「我也是小心而已,不是針對他。」
玉書剛要繼續說,卻見伺者正在手裡拿著牌子,在光線暗淡的餐廳迎面走來,他雖然識字不多,仰恩的名字倒是認得出來,餐廳的規矩他也都懂,於是問道,「你看那是有人找你麼?」
仰恩一回頭,果然牌子上寫著:「肖仰恩先生,請接聽電話。」
「哦,是,我的電話。」
玉書低聲說了一句:
「上海還有不認識你的麼?真是,這伺者不懂事,不給他小費。」
不一會兒,仰恩走了回來,眉頭微微皺著,似有些不快,玉書連忙問怎麼了,他卻沒正面回答,只說「平社」有急事找他,要先走一步。
「那快回去吧!」玉書也沒挽留,「這頓我請你。」
「好,下次我回請你。」仰恩一邊披上外套,一邊帶著玩笑的口吻說,「記得要給人家小費。」
玉書「撲哧」地笑出聲,「知道,我隨便說說,你當我那么小器的人麼?」
見仰恩匆忙走出去,從外面經過窗口的時候,也沒抬頭向自己看,臉上嚴肅,似乎在盤算著什麼大事。他也跟著皺眉,曾幾何時,那個冰心一片在自己面前笑靨如花的少年,如今,竟已變成另外一個人,年紀輕輕,肩頭卻似乎擔了重負,整日不得輕鬆。
仰恩坐在書房,聽著對面精明強悍的中年人沉著地與他匯報。這人叫彭祖來,法巡捕房的華人高級督察,是「平社」的成員,仰恩主管期間,幫他進了租界的警方,所以,他對仰恩向來言聽計從。
「有什麼具體的證據麼?」
「沒有,只在他的名單上看見『原尚文』三個字。」
法巡捕房關係最是複雜,既有七十六號的耳目,也有軍統的特工,最近有名華人高級督察因被日本人收買,查抄了軍統在法租界的十幾處辦公地址,而上了軍統的黑名單,昨日終在街頭被暗殺。
彭祖來這人腦筋很快,幾乎立刻利用職務之便,搜查了不少那人的私物,果然在一個名單上看見「原尚文」的名字。他雖然不認識尚文本人,但對原尚文與肖仰恩的親戚關係還是了解,那時候的大家族關係鏈向來複雜,給這些跑腿求生存的,對其中關係要害,更是格外牢記,所以立刻趕過來與仰恩匯報。
「名單上還有什麼人?弄得到手麼?」
「我記下了幾個人名,但都不熟悉。要想弄到手比較難了,重慶那頭查得也緊。」
仰恩好一會兒沒說話,他心裡清楚,彭祖來大概只跟自己說了七成的實話,被暗殺的督察死前他就找人查過,據說那人手裡掌握了一些日本人交代調查的潛藏在租界的共產黨員名單。彭若說出這個,無疑是說原尚文與共產黨關係,萬一將來出事,必給仰恩滅口,所以索性不談。
仰恩沉思著,終於開口說:
「那人負責的地盤職權,我會幫你活動通融。你知道該怎麼辦,回去吧!」
「謝謝恩少爺,我有分寸。」
彭祖來走後,仰恩感覺一直撐在上方的大山突然崩潰,沉沉壓上雙肩。他早就知道尚文的身份不簡單,絕對不是單純幫忙運輸物資而已,他甚至還可能是上海工作的負責人。
那名單無論落在誰的手裡,尚文都會陷於危險之中,他反覆想了很久,終於決定直接找尚文說個明白。立刻撥了電話到他的公司,確定他在上班,便出門趕到那裡,仰恩要親自看看他工作的環境,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