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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尚文本來心裡因為仰恩的不覺悟,有些生氣,也感到失望,可當他注意到對方眼睛裡的焦慮,並非無端地指責,仰恩聽到消息第一時間的反應,是那麼擔心自己,取而代之地,他心胸之間,又升起一股辛酸,沉了沉氣息,心平氣和地說:「恩弟,我知道,我跟崇學的立場不同,可這事情不涉及政治立場,國共都合作了,我們現在一同對付的日寇,都是在抗日!這些物資都是後方奇缺的,沒人補給過去,多少士兵因傷而死?上海還在偽繁榮,看不見戰爭的殘酷和無情。你去麗華舞廳去看看那裡展示的戰場照片,你去看看那些殘斷的屍體,看看那些為了我們的和平安穩失去性命的烈士!仰恩,抗戰兩年了,半個中國淪陷了!國之將亡,何以家為?你不能因為自己現在生活安康,就置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的平民不理,我認識的恩弟看不得別人吃苦,不會這麼不盡人情,鐵石心腸,自私而只顧小我……」

    仰恩一直等他說完,聽尚文對自己的滔滔不絕控訴,他心中並不憤恨,也沒了開始時候的焦躁,既然事情發生了,既然這一切已經不能停止,唯一的辦法,是想著怎麼去順利地解決,國人若都如尚文這般,棄諾大家業,富裕生活不顧,全心抗日,中國也不會半壁江山淪陷。

    尚文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理解,甚至佩服他的熱情,他的奉獻!慢慢地,仰恩終於開口:「我尊重你的選擇,尚文,可你知道麼?抗日不是頭腦一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衝動,不是只掛在嘴邊,信口說來的隨便。你找上崇學之前,想沒想過,他和二爺都是強硬的主戰派,重慶那頭並不是只有一股勢力當權,一旦因為這次走私給投降派抓了把柄,他們會制裁他,會拿走他手裡的兵權,他能有今天,是多少人奔走疏通爭取來的機會?崇學現在不是個普通人,他是個手握十幾萬雄兵的將軍,他代表的是堅決抗戰的力量,是東南百十萬平方公里國土抵禦日寇的希望!他比我們任何一個人來得都重要,尚文,你可以犧牲自己,犧牲你的家人,可以犧牲我,可以犧牲原家任何一個人,可不能犧牲崇學,他是我們的希望,遠比你手裡那批藥材更加需要我們的保護!」

    說到激動處,仰恩面頰透露著胭紅,他見尚文吃驚地看著自己的神情,又覺得自己語氣可能過分高亢,連忙收斂一下,換了口氣說:「我知道共產黨現在已經有了合法的地位,可是,政治本就是口是心非,崇學若幫了你,鐵定會觸怒重慶一部分人,只怕有人借題發揮,打擊的就不是崇學自己,而是一股強大的抗日力量和聲音。希望你能理解這其中的輕重,莫要找他,讓他難為。」

    「那該怎麼辦?我手裡的藥品是多少人拿血肉生命從附近的淪陷區爭取來的,後方難解燃眉之急,真的是不能再等了。我知道最近搜得厲害,查得緊,所以我找崇學也是沒辦法里的辦法。」

    仰恩皺眉不答,轉頭透過窗簾的fèng隙向外看去。嘉慧已經帶著孩子從公園回來了,卻沒進屋,依舊在院子裡盪鞦韆。樹上掛著一盞燈,照得鞦韆一片光明,心心和茵茵正並排坐在鞦韆板上,嘉慧和奶媽輕輕推著,護著。心心大聲嚷著再高些再高些,茵茵卻顯得又害怕又興奮,只一個勁兒「格格」笑著……

    尚文本來可以有個平淡美麗的家庭,他卻為了整個民族放棄了自己的幸福穩定的生活。他知不知道,自己多麼想他去做個平凡的人,有嬌妻陪伴,兒女繞膝,從此幸福終老?

    可尚文,這個自己曾經不顧一切去愛的男子,到底是個為了理想而活的人,在他心裡,沒有什麼能高過他家國天下的信仰,不管是自己,他的妻兒,還是人人祈望的幸福生活……

    仰恩暗自嘆了口氣,能麼?自己能看著他獨自去冒險而置之不理?更何況他找上了自己……反覆思量良久,終於還是應了他:「你那批貨,我自己有些關係,幫你運出去。」

    似乎感到尚文鬆了口氣,仰恩不禁繼續說:

    「上海現在各方勢力都有,防不勝防,沒有確切的把握,一定不能隨便接任務。我知道你是做好了隨時犧牲的準備,那嘉慧和孩子呢?再說,若能保得平安,你可以為你的革命事業做更多的貢獻,取得更多的收穫,不是麼?想通點兒,別只顧著傻傻地服從上級。還有這件事情,跟崇學一點關係都沒有,切不可與任何人提到。」

    聽到最後,尚文失笑:

    「恩弟,你變得愛教訓人了。」

    仰恩楞了一楞,這兩年,排山倒海的事情每日忙碌,神經天天繃著,是變得少耐心,沒事愛批評人了,連玉書前日也這麼說自己。此時尚文這般指出,卻又在心中引起不同的感觸,曾經,他就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跟著尚文學習著待人接物的技巧。還記得那次慈善晚會,他一條條地耐心指導自己……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彈指一揮間,與他相識,已有十年。自己也從個無知的小小跟屁蟲,變成教訓尚文的人了,人生有時候,真象是場誤會。

    仰恩臨下樓前,反覆叮囑尚文,又隱隱覺得,尚文瞞了自己什麼。到了樓下,嘉慧已經帶孩子坐在大廳,等他們下來吃點心和茶水。茵茵是姐姐,性格靦腆些,靠著媽媽不太說話,長得比較象尚文,心心相反,比較活潑愛動,做在椅子裡屁股一直扭啊扭。

    仰恩看著尚文的一對兒女,忽又感到一陣恍惚,越發覺得世事蒼茫,遙遠的往事蹣跚到如今,過著各自的日子,竟好似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恩叔叔,我會寫自己的名字。」

    心心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三個字:「原海心。」

    仰恩看著笑笑,「寫得很好,真聰明。」

    「是呀,」小傢伙不太懂得謙虛,直指身邊縮在媽媽懷裡的姐姐,「茵茵會寫原和海,不會寫茵字。我都會麼,」說著在桌子上繼續寫了個「因」,「恩叔叔,是這麼寫對不對?」

    「要加個糙字頭,」坐在一邊的尚文,也學著孩子的模樣,蘸了茶水,在心心的字上面加了個糙字頭,成了「茵」。

    仰恩的心,驀地抖了一下,因心為恩,尚文怎麼……他側目望過去,卻見尚文正把目光從自己臉上轉開,躲避了。

    「你也太寵著他了,」嘉慧有些不悅,「哪有鼓勵孩子拿茶水寫字的?來吧,吃過了點心,上樓睡覺了。」

    奶媽過來,幫著嘉慧領孩子上了樓。

    仰恩也起身告辭,尚文執意要送他出來,長長的一段弄堂,沒有月亮,格外顯得黑暗,皮鞋拍打著帶著水窪的地面,靜靜的深夜,帶著回音。

    「謝謝你。」尚文隔著車窗說了句。

    暗淡光線里的仰恩似乎微笑著,輕輕說了句:

    「保重。」

    車子慢慢地滑了出去,雪亮的車燈照亮了整個前路,轉了個彎,終於不見了。尚文在原地站了許久,才負著手,一步步踱回去。

    崇學坐在司令部的辦公室里,窗外正是雷雨天。桌面上的電報,短短地只有五個字:「方文華投敵。」卻足以讓他心煩一個下午。方文華與周佛海私交向來很好,汪精衛組府最近鬧得沸沸揚揚,他在「平社」失勢,投靠舊友,倒不覺得格外驚奇。

    只是,仰恩必是早已收到風聲,卻遲遲沒通知自己,雖說他是怕自己擔心,也沒有隱瞞的必要,這傢伙的主意是越來越正了。崇學覺得心裡鬱積的不是氣憤,又說不清,道不明,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只吩咐了副官給肖仰思發電報,告知這一切,等待回音。

    方文華那人心狠手辣,睚眥必報,仰恩為了自己曾在「平社」費勁心機地排擠過他,而當初只因一點威脅就對仰恩下殺手的人,如今會不會再對他不利?肖仰思幾乎立刻回了長途電話,約好崇學回後方述職的時候見面詳談。

    肖仰思在昆明有處公寓,樸素舒服,丁崇學到的時候,大翠兒說她在更衣,讓崇學在客廳等著。很快,大翠兒給他上了普洱茶,還問了仰恩的情況。崇學知道她對仰恩有份主僕之情,不想她擔心,只跟她說一切都還好。

    趁著大翠兒下去伺候仰思的空兒,崇學在客廳里四處看了看,桌几上擺了幾張照片,有一張是肖夫人抱著個孩子照的,母親的表情是嚴正肅穆,沒有一絲笑容的,可那孩子看來不過歲余,臉上卻掛著個甜美的笑,露著剛鑽出來的小貝齒,格外討人喜歡。

    仰恩幼年長得與姐姐極象,崇學竟一時分辨不出,肖夫人膝蓋上的孩子該是哪個,不過沖那微笑,總覺得象仰恩多一些,這人二十多年過去了,笑容卻是不曾改變。

    「仰恩的周歲照。」不知何時,仰思已經站在他的身後,見他看著照片出神,猜出了他的心思,便與他說了答案。「他小時候就喜歡笑,格外乖巧,病了的時候也不鬧,爹還害怕說會不會是個傻孩子呢?」仰思提到往事,不禁莞爾,「後來他長大了,聰明伶俐,哪會傻?只是天生一副好脾氣罷了。」

    崇學轉身對上仰思,她穿了件黑色花呢,用同色軟緞滾邊的旗袍,外面罩了件開司米的披肩。即使在時髦的上海居住時,仰恩的著裝一直比較傳統,此刻更顯得端莊賢淑,帶著中年女人特有的成熟韻味。

    她專著地看著照片上的孩子,若有所思地,似乎在與崇學說話,又象在自言自語:「你聽過一句話,叫『養女象家姑,養兒似娘舅』麼?我經常想,我那兒子若出世,長得必定跟仰恩一個模樣,說不定脾氣秉性也能跟他差不離……」

    說著話,收斂了迷離的目光,轉瞬換上一個溫柔的笑:

    「仰恩五六歲那會兒,總是生病,我回家探親的時候,他安靜地坐在我的腿上,額頭抵在我的肩膀上,那種乖巧的依賴,讓我對小生命充滿了期待。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仰恩當做我的孩子,幻想自己做母親的那天,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苦笑著,帶著強烈的卻又不得不忍耐的辛酸,仰思很快轉了話題,「現在的仰恩是我也說不聽了,他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的想法,恐怕也不是外人能說勸就勸的,有時候寧願他還是坐在膝頭的小孩子,唉……就象是看著樹上的果子,日日盼它成熟,熟了,又怕掉下來。」

    崇學默默聽著仰思對弟弟的叨念,沒作評論,心裡偷偷地想著那雙水樣清澈的眼眸,想著濕潤江風裡,他曾握過的那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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