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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仰恩帶尚文去了那間白俄的私人菜館,那裡往來人少,又與老闆娘比較相熟,便於交談。進了小包間,菜上齊以後,老闆娘識趣地退了出去,隨手關門,屋子裡安靜地,惟剩下兩人,心思卻又都不在羅宋大餐上。

    「養合集團是你的吧?」閒聊了一會兒,仰恩平淡地問。

    「你知道?」尚文又覺得自己說的可笑,便繼續道,「包括間貿易行,一間中藥鋪,還有些別的投資。」

    戰爭狀態下,藥品是國家集中管理的資源,可中藥材是原家傳統的生意,向來聲名在外,尚文再度經營,也不算引人耳目,只是仰恩心裡又多計算了一番,閒聊著問道:「生意可還好麼?」

    「一般了,世道亂,做什麼都不容易。」

    心平氣和不痛不癢地聊著,仰恩深刻地體會到這幾年來,尚文確實是變了不少,舉止言談,不再那麼輕率莽撞。提到他最近進了批好參,要給仰恩送幾棵,說是他身子大損過,多補補是好的。

    仰恩連忙推辭,他身體已經恢復得不錯,況且四爺跟崇學也都留意這些,補品是不斷的。一提到崇學,他感到尚文似乎有些不適,也便沒往下說,這裡畢竟是外面,很多話不方便說。

    崇學跟仰恩的關係,在上海並未公開,沒人知道確切的真相,偶有風聞出來,也都給四爺和肖仰思的人拍得死死的。可仰恩總覺得尚文跟崇學極有可能私下裡談過,甚至攤過牌,崇學是那種人,會偷偷擺平一些狀況,不與他說的,況且他們是兄弟,也一直有交往。

    不料尚文忽然問他:

    「你能聯繫到崇學麼?」

    自從上海淪陷,南京政府遷都重慶,崇學督戰幾個戰區,來往於大後方之間,在上海,確實只有仰恩才能聯繫得到。尚文忽然這般問,又不知為了哪番,仰恩搖了搖頭,做禁聲的手勢。

    尚文心領神會,不再多問,時值上海魚龍混雜,軍統和七十六號已經混戰成一片,汪氏要組府也傳的沸沸揚揚。仰恩的身份依舊隨四爺和平社,若給人知道與「重慶」的關係,自是要憑空惹上許多麻煩。兩人糙糙吃完一餐,結帳出來,已是一片星空之下。

    「改天到家裡來吃飯吧!」尚文臨走前邀請,「嘉慧跟孩子,都在上海。」

    一夜輾轉反側,睡得極不安穩,次日早上起來便覺得頭有些昏沉。早飯時候,四爺詢問臉色怎這般不好?仰恩才答:「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四爺微皺眉頭,似想安慰,卻又不知如何,只勸他多吃些東西,才好出門。穿戴整齊之後,仰恩選了外白渡橋的路口,燒了些紙錢,那裡一片空闊,江風徐徐,但願母親能收到自己的心意。

    站了良久,身體感到涼了,才轉身隨人上車回家。每年的這一天,仰恩心情都似風中紙錢一般寂廖破落,母親因為對自己的失望而自盡,這是他心裡深刻而不能痊癒的傷痕,自責象毒藥一樣侵蝕他的身心,千瘡百孔,經年疼痛。

    四爺遞給他一封信,說:

    「今日急件秘送過來,估計他是料你心情不好,給你解悶的。」

    見仰恩接了過去,臉紅了紅,也沒做停留,轉身離開。這孩子就是太沉得住氣,哪怕自己已猜出八九不離十的事情,他就是不鬆口。不就是怕影響崇學的名聲麼?難不成自己還能去壞他心上人的前途?四爺旁觀,看得一清二楚。

    仰恩死守在上海不肯走,一方面是因為當時自己身體不好,更重要的,是他要讓手裡的「濟昌隆」成為後方收購淪陷區資源的最大支柱,藉以鞏固崇學在重慶的地位。他對崇學的死心塌地,倔強的勁頭,跟浩生活著的時候,還是真有些相似,惟獨仰恩的倔,是藏在心裡,不與人說的。

    信簡直不象是崇學寫的,天南地北地聊了很多趣事,也說到近期的行程安排,皆是輕鬆暢快的話題,似乎是想到自己今日必定陰沉低落,才會寫出這麼封聊天解悶一樣的信來鼓勵。

    這份細心怎麼說也是難得,仰恩覺得那緊揪著的心,似乎解放了一點,獨自坐著,想了一會兒,便提筆寫了回信,提到守成的猝死,尚文的出現,末了,寫了行小而秀氣的補充:「謝謝你的來信,頗為受用,請堅持這個好習慣。」

    上海淪陷以後,「船」的生意卻越發地好了,仰恩幫玉書挖了「聯合飯店」德國餐廳的大廚,除了咖啡和點心,現在也做正餐服務,生意眼瞅著就要超過對面的大餐廳「沙利文」。擴充了服務員,招了領班和經理,玉書倒不用怎麼操心,他在二樓的露台上開闢了一間房,臨街,平日裡開了窗,能看見靜安寺的香火。

    此刻,仰恩與他正坐在靠窗的地方,喝著下午茶。

    「子漁說他前幾日看見你跟尚文在一起,真的假的?」玉書試探地問。

    仰恩象給什麼刺了下,表面不動聲色,心裡立刻多了提防,回問道:「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

    「他倒沒說,就是問我,你跟尚文是不是恢復關係了。」

    「子漁怎麼會知道我跟尚文有關係?是不是你又口無遮攔亂說話?」

    「我沒記得跟他說過,你不是跟我說別跟他提你的私生活麼?」

    「那他又怎會知道?」仰恩語氣裡帶了懷疑,「你以後在他面前別提我跟崇學。」

    玉書毫不掩飾心裡的不快,好歹子漁跟他也有幾年,對他無微不至,早給他當成託付終生的人,給仰恩這般說,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

    「他對你們什麼樣,你不知道?那麼個心無城府的人,給你說成這樣,真讓人看不過去。你要是信不著,別再跟我們來往不就得了?」

    說著站起身,已是氣得不想與仰恩繼續說話了。

    仰恩少有地,沒解釋什麼,仍舊嚴肅地告誡玉書:

    「我只是告訴你,現在上海什麼人都有,切記禍從口出,『見人只說三分話』的本領你不用別人交。」

    「你這是教訓我呀?你怎麼不懷疑那個原尚文,不懷疑丁崇學?你恩少爺喜歡的人就都沒問題,我喜歡的來歷不明,就得給人當賊防麼?」

    玉書的渾勁兒一上來,任巧舌如簧也是說不清道不明,仰恩心情也不好,實在沒耐心與他分析解釋,索性提前告辭了。一路上他都反覆地琢磨著,卻又實在找不出頭緒。

    尚文現在的身份確實也不明朗,他的妻兒都在身邊,也許身份是很單純。可他找崇學做什麼?而看來無害的子漁,是否真的如他表面的無害?仰恩直覺得頭隱隱疼了起來。

    這杯弓蛇影糙木皆兵的日子,何時能到頭?越是如此,越是陷在紛繁蕪雜的關係難以脫身,他越是想念崇學,緬懷在一起的時光,凡事都有人商量,不管自己做了什麼決定,背後總是有個堅定的身軀無論如何會義無反顧地支持自己,而如今,風從八面來,他已經給吹得透透,四周也無個依靠。

    按兵不動,仰恩對尚文的關切不敢太明顯,他甚至不敢動用人脈去調查,萬一,萬一,他是那頭的人,自己派去調查的人,就很可能泄露這個消息,那就太危險了。

    上海的暗殺和搜捕已經恐怖至極,尚文身份一旦泄露,怕是連妻兒的命都難保。所以,不管結果如何,知道的人只能是自己,一個人,寧死也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但是,靠他自己又如何能調查出尚文的身份?除非……他願意親口承認,會麼?他會跟自己說實話麼?

    還不待仰恩想出對策,尚文主動找上他,邀請他去家裡吃飯。闊別五年以後,仰恩再次與嘉慧相逢,並且,他第一次,看見了尚文的一對龍鳳胎的兒女,茵茵和心心。

    第七章

    尚文的家在兆豐花園附近,是座環境清幽的二層小樓,家裡也有傭人司機,看來過得還算不錯。嘉慧依舊北平見她時候的打扮,不怎麼見老,人卻顯得文靜,對仰恩卻不如以前那般熱情,禮貌裡帶著疏遠,一吃過飯,便跟奶媽帶著孩子去對面的公園玩。

    書房裡,尚文再次舊事重提,向仰恩徵詢如何能聯繫上崇學。仰恩低聲問他家裡是否還有外人,聽到尚文說司機不在這房裡住,才放心地,開門見山問道:「聯繫沒有問題,可我想先知道你找他做什麼。」

    尚文似乎猶豫著不怎麼想說,仰恩也沒勉強,

    「如果不行,你就找別人幫忙吧!」

    「你是他在上海的代表麼?」

    「我不是誰的代表,可上海除了我,沒人能跟他說上話。」

    尚文細細品味著咄咄逼人的回答,良久,才低沉地說著:「不與你說,也是為了你好。」

    見仰恩依舊不鬆口,心中瞭然今日不交代清楚,是很難過他這一關,終於明白,如今的他已非昨日的少年,此時精明幹練,儼然是個談判場上的好手了。

    「我有批貨,要運到後方去,必須經過他管轄的防區,需要他找人幫忙護送一下。」

    「什麼貨?」

    仰恩皺眉,開始感到緊張,越是害怕,事情越是要往預料中的方向發展麼?停了停,尚文直視著他詢問的眼眸,即使不想他陷進來,可手裡的東西再不轉出去,早晚給日本人發現。到時候不僅貨要丟,後方交代的任務完成不了,恐怕一家老小的命也是要保不住了,況且儘管仰恩變化不少,對自己依舊不能絕情,怎麼說都是信得著的人,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

    「是批藥品。後方急需的,在我手中已經屯積了一段時間,必須儘快轉移到後方去。」

    仰恩的心一下涼透,先前的猜測竟滑稽地一一應驗了,自己何時料事如此準確的?一時間心思百轉千回,無數算計一遍遍,快速從心頭掃過,身邊的尚文似乎看準了他此刻的思忖,並未打攪,只默默等他回復,時間一秒一秒,每一聲都似巨大的鐘鳴敲擊著仰恩的耳鼓。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說,「崇學不能幫你。」

    尚文皺著眉頭顯得格外嚴肅,他沒想到仰恩會拒絕得這般果斷,他以為至少,仰恩會答應考慮幾天。

    「為什麼不行?」

    「太危險,你的貨可能出不了上海已經給人盯上,要麼直接截了,拿你查辦,要麼跟上幾天,等貨進了崇學的防區,他的人跟你一接頭,再一起抓了,到時候還連累了他。這事情太危險,而且,你……」仰恩有些怒其不爭地看著尚文,「你自己又沒有什麼門路,沒有靠山,怎麼接這麼冒險的任務?一旦敗露,得連累多少人?太糙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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