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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我不是故意的,喂,你回來!」

    說著朝仰恩跑了過來,在他跟仰恩之間停了個黃包車,本來在一邊角落裡的,忽然拉車站起身,叫了聲:「師弟!」

    仰恩的車沿著繁華的南京路,悄然行駛。光明電影院門前巨大的招牌,宣傳著即將上映的新片,從老遠就能瞧見女主角擴大的俏麗面容的宣傳畫。

    玉書並沒有給他師兄說話的機會,便厲聲將他趕走,然後連自己也不理睬,逕自走了回去,仰恩看見玉書遠去的背影里,肩膀不易察覺地抖了一抖,卻沒有上前安慰。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他想起一個人,那人曾經替他擋了子彈,曾經對他說:「恩弟,真好,這輩子遇上了你。」

    今日的他,若重遇尚文是不是會如玉書般絕決,會不會再斷然與之永生不見?陰沉的天終於再下了雨,昏昏的頭腦越發不清醒,迷迷糊糊不真切地,尚文明澈的眼,在淅淅瀝瀝的雨絲之中,漸漸立體起來。

    是忘不了他,還是忘不了率性的年少時光?他曾那麼坦然地愛過,那麼理所當然地相信,只要自己付出,只要自己堅持,愛情就能開花結果,他曾那麼殷切地希望,希望他站在自己身邊,無論如何也不會單獨走開……雨水似乎密集起來,順著車窗淌個不停,隔開了外面的世界,隔開了遙遠的一段光陰。

    車子慢慢在馬路邊停下來,仰恩剛要開口問,看見路邊是崇學的人。拉開車門詢問,卻見崇學就站在不遠處,正衝著他微微點了點頭。外面的雨不如想像中那麼大,仰恩沒撐傘,三步並兩步跑過去,站在崇學黑色的大傘下面。

    「不是約在你家麼?怎麼在這裡等?」

    等旁邊的人都撤到後面,遠遠跟著,崇學才說:

    「很久沒跟你散步了。」

    「可是,天下雨呢!」

    「下不長,一會兒便停了。」

    「說得這般自信,你當天氣是你的小兵麼,要服從你的需要?」

    仰恩說著,抬頭看了看四下的天空,果然見東面的天依舊透著亮。這人還真是,什麼都能說的算的。

    沿著愚園路被高樹擁護的馬路往家裡方向慢慢步行,兩個人都沒怎麼說話。崇學似乎感受到仰恩的低落,悄聲問他是否有心事?仰恩並沒有隱瞞,直言說,想起了尚文。

    沒有深談,許是彼此已經知道對方的心思,漸漸地,卻談起路邊的玉蘭花開得比去年遲了,談到江南的地理氣候,原本以為崇學應該不會注意這些細微的季節變化,卻怎知他倒是善於觀察,對周圍環境的變化頗為敏感。

    仰恩想想,軍事將領對天文地理的學習必是自己不如,崇學只是為人少言寡語,肚子裡卻真的藏了不少寶,絕對算是個博學的人才。除了呂班路那裡,這裡便是他們喜歡散步的地方了,兩人以前不知走過多少遍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家店面,還有靠路邊的庭院裡的糙木……都讓他們記起從前的一次次漫步的黃昏,衝著夕陽的方向,從容地走去。

    「你可知玉書的師兄麼?」仰恩一邊走一邊說,「今日他來了。我看玉書挺記恨他,讓公寓保安給趕走。那人過得不太好,拉車的,挺辛苦。」

    「嗯,玉書為那人也吃過不少苦。」

    仰恩正等著崇學繼續,卻哪知這人卻停了,連忙追問:

    「還有呢?他們是怎麼回事?」

    「你也學得張家長李家短?」崇學側頭,眼睛裡帶著點捉弄的細光,卻為了滿足仰恩的好奇心,繼續說,「玉書因為他得罪了北平的戲霸,可他跟人跑了,玉書在北平混不下去才被迫去了東北。」

    「你可真不是個會講故事的人。」仰恩小小地抱怨了一句,倒沒責怪,他知道崇學沒有背後叼念別人的習慣,但既然談到那段往事,他順便地問了一句:「玉書到東北,不是因為,你包養他麼?」

    崇學淡淡笑了一下,他明明知道此刻仰恩心裡如火上煎,卻故意半晌沒回答,過了良久,才慢悠悠地說,「我跟他從來都不是那種關係。」

    「可他喜歡過你。」

    「每個人都有喜歡的人,可感情是兩個人的事,不是一廂情願能勉強得來。」

    「那你對我姐姐是不是一廂情願?」仰恩似發了狠,藉機把心裡所有疑問討論個通透。崇學卻似早有準備,不慌不忙,誠懇地說:「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你不是一廂情願就好。」說著他停了下來,扭頭看著仰恩,眼睛深處似有疼痛一瞬而過,「偷偷喜歡你,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雨停了,剛剛鑽出頭的嫩綠的樹芽上掛著的水滴沉沉地,慢慢地積聚著,終於墜落,滑過水洗後乾淨的空氣,落在仰恩的面頰上,象是一滴憑空流出的淚。黑色的大傘不知何時已經撤在身邊,借著掩護,只短暫的一下,仰恩緊緊地握了崇學的手,匆忙的瞬間,他們的手指剛纏在一起,旋即分離。

    再繼續前行時,竟覺得那剎那的恍惚,不確信是否真的握住了對方。雨徹底停了,起了一點點溫存的風,天氣似偷來一樣地好,西邊天空堆砌著層層疊疊的雲,皆是火紅一片,仰恩閉上眼睛,果然看見彩虹。

    次日清晨,愚園路,丁崇學公館。

    「怎樣?」 崇學對著鏡子,一身戎裝打理完畢,轉身對著正認真觀察自己的仰恩問道。

    「不錯,」仰恩打量一番,結實的身軀包裹在合體的薄呢軍裝下,更顯得英姿颯颯,「很有精神。」

    崇學沒忽略仰恩略顯疲憊的神態,坐在他身邊,低頭看著他的眼,問:「怎麼臉色不好看?」

    「累。昨晚沒睡好。還有這破天氣,」仰恩說著掃了一眼窗外又在繼續的綿綿春雨,「渾身骨頭沒一根不疼的。」

    雖然嘴上抱怨,心中卻暗自溫柔,說出去恐怕任誰也不會相信,丁崇學也有這般柔和體貼的時候。仰恩深知這細膩只為了自己,不由得感到窩心,身上的疲憊也不覺辛苦。

    「嗯,我以為……」崇學以為是昨夜太過放縱,仰恩吃不消,卻又覺得難為情,說不出口。

    「你以為什麼?」仰恩放眼看見那張寬大的床,火辣辣的一晚,赤裸裸的身體,呻吟和索取……猶在眼前,再聯想起玉書調戲的話語,臉跟著紅熱起來,內心覺得尷尬,連忙轉移話題,「你這次去南京,要幾時回來?」

    「嗯,事情多,先要在南京宣誓,然後去廬山做個報告,還要閱兵,得個把月才能抽空回來。」

    這一兩年來,他們已經是聚少離多。好在兩人均不是耳廝鬢磨終日親親我我之人,各自的事業也需要不少奔波忙碌,倒也不覺得格外寂寞。崇學接著問道,「你真不想離開上海?」

    不止一次建議過仰恩,還是離開上海一段時日,戰爭箭在弦上,只是早晚而已。況且肖仰思本人也並不打算在上海多做停留,不久會後撤至武漢。崇學覺得,仰恩跟著比較好了。

    「不行,四爺現在身體不容舟車勞頓,況且『濟昌隆』那裡,姐姐是想我看著的。不管將來怎樣,上海總要有人守著,我是最合適的人選,整日只在租界這裡活動,又有四爺幫襯著,不會出什麼亂。」

    仰恩太了解崇學的心思。這人嘴上不多說,心裡掛著自己,又不想逼迫自己做決定,所以婉轉建議了幾次,也一直沒死心,老想把自己帶在身邊護著。如此想著,心裡嘆了口氣,崇學在跟自己相處的過程中,確是改變了不少。他曾經完全不懂凡事有與人商量的必要,而如今已然學會為了自己做妥協。

    這段時間以來,偶爾賦閒的時候也會想起幾年來的相處,慢慢地,象是綿綿春之雨絲夢境一般滋潤著泥土,緩慢卻滲得久,透得深,細細扎了無數的根在心裡,拔也拔不去。幾日前跟四爺下過棋,寫了兩幅字,不知不覺地出了兩個句子:「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四爺稱讚了他的字,也說引用得合了景致。只是在下筆的那一刻之間,心裡想的卻是與崇學淡淡交往,才用了「志南和尚」的這兩句,實在是說崇學在自己心中的感覺,春風化雨,入骨銷魂。

    想著分心,精神收攏起來的時候,崇學近在咫尺的眼眸,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躺下吧,我給你按兩下。」

    仰恩筋骨酸疼的時候,崇學都會給他「按兩下」,其實他的手藝相當不錯,力道掌握得也好,想是享受過高級的服務,現學現賣了。

    仰恩不管這些,只要自己舒服就行,轉身趴在沙發上,感覺崇學寬厚的大手撫摸上自己的後背,暖和的溫度象是涓涓細流,透過毛孔,溫暖著每一股經脈血肉。兩人均是無話,只在肌膚相親之間享受難得清靜的時光。

    仰恩不知不覺地閉目養神,只覺身心都在崇學的撫慰之下無比順暢愜意,每個毛孔,每寸肌膚都在曖昧的空氣里呼吸著,周身籠罩在那人沉穩的氣息只中,疲倦便象是天邊捲起的雲,慢悠悠襲過來,迷迷糊糊地,又似聽見他的低語,儘是囑咐自己要小心保重之類,輾轉想著,崇學不是那般囉嗦之人,於是更加懷疑自己是昨夜宿醉未醒,神智不清,大概是產生了幻覺吧?

    直到那聲音轉而嚴肅地說道:

    「我是中華民國的軍人,為國而戰是責任,可我不想你覺得我是如尚文那樣,為了自己的理想放棄你。」

    仰恩直感到混沌的狀態瞬間似日破彌霧般迅速消散殆盡,原來昨日與他提到尚文,他一直放在心裡,耳邊赫然是崇學堅定的聲音在繼續:「一個人的時候莫要胡思亂想,這世上已沒什麼比你更加重要。」

    伏在自己的雙臂上,仰恩感覺喉間一陣難以抑制的酸痛,他強忍了忍。崇學向來不善言辭,今日話說至此,已是他所盡最直白的表達。他默默聽著,不知做何回應,卻給翻過身子,與崇學面對著面。

    他此刻軍裝在身,衣冠楚楚,每一顆紐扣都系得整齊,他的右手筆直地按在左胸口,那裡的勳章閃著肅穆的光,神情莊嚴,一字一句地說:「你是我的一輩子。」

    第六章

    已經不知道崇學是第幾次進入,仰恩的精神依舊亢奮著,依舊積極地想著迎合,可身體卻是攥不出分毫力氣,只能任他撥弄著自己,尋找可以進入更深的角度。

    剛感覺到右腿從後面被輕輕提了起來,崇學卻似乎又覺著不得要領,索性就這兩人身體的連接,擰過他整個身子,直面著他汗濕的臉,這一轉動確實調動了一種奇異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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