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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那時玉書仍然無法理解,仰恩與他命運之不同,並不僅僅因為出身。
「你這話說得太早了,我們才多大?說一輩子還太遠。再說子漁對你言聽計從,有了自己的生意買賣,不是挺好的?」
「嗯,說的也是。」玉書的眼半眯著,看著窗外弄堂口露進的窄窄一塊兒天空,象是看清了自己走過的二十幾年,「我也跟過不少人,個個達官顯貴,對我好,也是把我當玩物,死魚雖然沒什麼能耐,可最起碼他把我當個人,就是我養著他,也心甘情願。」
仰恩了解玉書經歷過很多不堪往事,培養出他如今的品性,愛嫉妒嘴巴毒,但心眼兒是不壞的。仰恩是在深宅大院裡孤獨成長起來的一個人,並沒交過什麼朋友,就只有玉書,這麼多年一直聯繫著,儘管他與玉書在性格觀點上頗多不同,可對他來說,玉書是個非常特別的存在,他們之間的這段友情,讓仰恩的生活更加圓滿。
「你希望子漁往上爬麼?」仰恩知道玉書肯定有這方面的顧慮,哪一天子漁飛黃騰達了,會不會依舊守在他身邊?「我該不是越俎代庖,管太多了吧?」
「豬刨什麼?」玉書收回朦朦雙目,瞪了仰恩一眼,終於恢復了往日的刁鑽神采,「就算要爬,他也得有能耐爬上去啊!他要真做了官發了財,敢不要我,哼,那不是找死?」
仰恩低頭默默笑了。他覺得玉書好似有什麼瞞著他,卻又沒追問,他不是那種刨根問底的人,既然玉書沒有主動跟他說,想是還沒準備好,或者不想他知道,問也徒勞。
窗外華燈初上,萬家燈火轉瞬連成一片,在霧蒙蒙的夜色里,散放著隱晦的光明。一天又一天,日子象車輪,滾動地重複著相同的內容,日復一復,年復一年。渾渾噩噩的大世界,哀哀怨怨小兒女,濤濤湯湯的黃浦江,終於將紙醉金迷歌舞昇平的上海灘,推到了歷史無法跳轉的一頁。
第五章
時局動盪,風雲變幻。民國二十五年夏,因先前稱病隱退上海,婉轉拒絕去西北的調令,曾一度遭遇南京冷遇的丁崇學,在肖仰思幫助下,借著機會重獲重視,很快在丁嘯華的關係舉薦下,晉身國民軍事委員會,全面復出。「西安事變」之後,受中央指令,接收改編部分張楊部隊,組集團軍,任司令長官。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先後出任戰區前敵總指揮,司令委員等要職,授陸軍一級上將,先前蟄伏的雄鷹,終見展翅。
同年秋,肖仰思定居上海。原風眠故去留下遺囑,原家一切地產錢財,均留給老太太,各房姨太太願為老太太養老送終便可由老太太供養,公司生意留給肖仰思,女兒女婿有股份的,依舊保留,肖仰思繼承原風眠生前在各大公司的全部股份,實際上接管了原家的經濟命脈。
她繼承原家企業不久,也借著丁家的軍事王國的復甦,減少貿易,多投資軍工生產。當時的國民政府,武器七成靠進口。一旦全面戰爭打響,日本很可能占領口岸,控制海路,那麼軍火生產就主要靠國內。
民國二十六年初,沿海工業已經開始了向內地遷徙,肖仰思的工廠也早就有此計劃,以武漢為周轉點,不行,就繼續西撤。上海的「濟昌隆」則是她投資的最大的商號,內地物資缺乏,必須有這個能量站搜集沿海物資,向內地輸送,這個重要任務,只有交給仰恩才信得過。
實際上後來,抗戰爆發,上海淪陷以後,「濟昌隆」發展成物資保衛戰的重要陣地,丁崇學等國民黨高官也紛紛入股,由仰恩在上海負責,搜集戰爭急需物資,以紗布藥品為主,經由崇學的管轄戰區,轉移到大後方。這些又都是後話。
原風眠故去不久,老太太八十歲高齡壽終正寢,名下產業均由歸家的原尚文繼承。外界紛紛傳揚原家五太太翻天奪了權,一度出走海外的大少爺浪子回頭卻風光不再,成了流浪上海灘的沒落一族。
「他沒那麼落魄,」肖仰思端坐在絲絨包裹的沙發里,眼睛看著不遠處原風眠的遺照,「怎麼說都是風眠的兒子,我怎會虧待他?再說,風眠留給他財產夠他吃喝幾輩子不愁,若真有人傳他落魄了,八成也是裝的。」
「好端端裝那個做什麼?」仰恩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細雨如絲。他知道尚文到上海也快兩年,卻沒親眼見過,只間接地,風聞一些他的消息。上海不小,但法租界的上層社會並沒大到兩人不能相遇的地步,除非,他是純心躲著自己。
「誰知道?」仰思話沒說透,她知道以仰恩的心思,恐不用她點明,心裡也是有數,「四爺的病好些了麼?」
仰恩搖了搖頭,自從去年冬,四爺心絞痛的毛病犯得頻繁,最近更是只能臥床,「平社」的大小事務明里仍舊請教四爺,由他說了算,其實背後大多是仰恩在做決定。
方文華從香港回來以後雖然仍恢復原職,手中再沒實權,而奪他權的,確實是仰恩。他本無意接手「平社」,可方文華的妹夫川軍出身,在崇學競爭軍事委員會席位的時候,曾狠狠爭了一番。
這讓仰恩看清楚,即使自己沒什麼野心,「平社」就象是個陣地,自己不占領,就是給敵人留了機會,對手的勢力會借著「平社」的社會關係,打擊到崇學的地位,於是幾乎是沒有選擇地,仰恩暗暗地成了「平社」背後說了算的人,他知方文華恨他入骨,卻也只能小心周旋。仰思告誡他很多次,因「平社」中立的地位,才得以在風起雲湧的上海灘保存和壯大實力,所以即使在幫崇學的時候也不能太露。
「四爺知道你的立場就好,別給太多人露了你的底。」
仰恩知道這是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只是很多時候身不由己。事情逼到邊緣,是連選擇和周旋的餘地都沒有的。
「明天華府舞會,有時間陪姐姐去麼?」背後的仰思問道,拉回了,仰恩游離的思緒,他轉身走過來,坐下說:「明天?不行。崇學離滬赴南京就任,我得給他送行。」
「哦,」仰思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沒在崇學身上停留。她看著對面的弟弟,幾年不見,除了那肖家遺傳的姣好容貌,如今仰恩的神態氣質,跟當年那羞澀少年判若兩人,「你這幾日,一直跟他在一起?」
「嗯,」仰恩沒避諱,「他在上海停留的日子越來越少,所以只要過來,我都儘量抽時間,找他有事麼?」
「沒什麼,好久沒看見他。一切還都順利?」
「還行吧?他那人私下裡不太談公務。」
仰恩與崇學的關係,外人不得而知。但肖仰思和四爺多少猜出些,他們沒明問,仰恩也從來不主動提起。這事確是禁忌,畢竟仰恩在上海也是名人,崇學更是軍政界重量級的人物,這種私事傳出去,確實不太好聽,所以他們各處的消息都封閉得極其緊密,況且這事除了兩個當事人,特別親近的人也只是猜測而已,真真假假,撲朔迷離。
「你認識陸芬麼?」仰恩忽然問道,這事盤旋在他心裡多天了,只因近來事多,一直沒時間挑出來談。
「二爺的那個?」仰思想了想說,「見過幾次,上個禮拜還叫她來湊了個牌局。怎麼了?」
「你對她了解多少?」
「不多呀!還是二爺介紹的。你想知道什麼?」
「前幾日,看見她跟子漁一起在虹橋那裡出現過。覺得有些怪,他們又怎會認識?」仰恩仔細琢磨著,「當時車開得快,也沒注意,許是看錯了。總之以後你跟她打牌的時候小心些就好。」
這兩個人八桿子打不到的,怎會憑空湊在一塊兒?可不查一查,心裡又覺得不踏實,於是叫大翠兒打電話去玉書那裡,約時間見個面。
為了方便照顧,仰恩在年前已經搬去四爺同住,呂班路的房子一直空著,於是讓玉書跟子漁搬進去,一方面照顧房子,一方面那裡的環境也較兩人現在住的清靜安全些。所以,仰恩過去的時候,玉書剛剛搬進去,還在收拾。
「讓你過兩天再來,怎麼不聽?」他從遍地箱子盒子裡拔腿走出來,「現在亂著呢,坐的地兒都沒有。」
「過來看能不能幫忙。子漁不在?」
「他在看店。」玉書也是病了一冬,店那頭都靠子漁在撐,「他說,我要是再不好,就辭職不幹了,專門幫我忙。」
「哦,他這麼說?」
仰恩頗感意外,子漁在他的介紹下進入上海頗大型的日報做政治新聞,據說做的還有模有樣的,而且那個崗位四面八方的消息都靈通,他倒是肯為了玉書說放棄就放棄了,看來自己猜測有誤了。
「嗯,還能怎麼辦?那店我是投了不少心血進去的,自己身體不爭氣,他要是不幫忙,還不得關了?那我怎麼甘心。他說他願意,誰知道呢?」
「對了,子漁到底是哪裡人啊?他說話又沒有什麼口音,南方北方我都猜不出。」
「北方人吧?好象是河北哪裡的,他提過,我給忘了。你今天怎麼對他這般有興趣?」
「有人問起他,我發現雖然是好朋友,我對他卻知之甚少。」
「他的以前呀,我也不了解。」玉書說著,恢復了點神氣,「現在的就什麼都瞞不過我,屁股上有幾顆痣我都知道。」說著自顧著笑了起來,眼眸流轉,帶著股風情。
仰恩無奈地搖頭,這人說話,總是這般不修不飾,想什麼說什麼,他不羞,聽的人還不好意思呢!忙裡偷閒,玉書給他泡了茶,看他臉色也是不好,忍不住念了起來:「丁崇學一回來你氣色就不好,他是不是太不節制了?」
這話恨得仰恩心痒痒,真想把手裡的熱茶潑在他臉上,強壓了半天,才能啟口道:「天氣cháo起來,身上疼得厲害,跟他又是什麼關係?你再不管好你的嘴,看我還搭理你?」
「嘿,他也是孬的,天公撒點淚,就能把你折騰到他得彈盡精亡才能達到的效果。」
仰恩抬腿就往外走,身後的玉書已經笑得岔氣兒了,他頭也沒回,只想早點離開這個妖孽,再坐一會兒,不知道多放肆的厥詞都得出來。再也不容忍,仰恩索性一走了之。
到了門口,看見守在門外的白俄保鏢開了車門,剛要走過去,身後響起玉書的聲音:「哎!你不是真生氣了吧?」
「真生氣了!」仰恩轉身大聲說著,心裡暗想,這人怎麼能把那事當吃點心一樣放在嘴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