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塞翁失馬,刺殺事件之後,四爺對仰恩卻是越發地親近了。他因之前失去親子,痛猶在心,如今險些失去仰恩的驚慌,確實讓他更加珍惜這個善解人意的孩子。四爺覺得仰恩沒什麼野心,即使有,他也掩藏得很好,他心思細膩,懂得體貼別人,這些都是四爺所見的紈絝子弟里少有的。
並且這孩子格外聰明,話不用說太明,一點就通,跟他那姐姐真是如出一轍的靈慧狡黠。他現在五十有六,還不算老,可要給「平社」培養接班人,卻是要著手了。上天恩賜的這麼個標準的人物,在合適的時間走到他面前,這緣分也絕不能錯失,況且他身上那些動作表情如同浩生再世,眼前的這個仰恩,是他胡孝存晚年最大的希望。
仰恩把自己的猜測說給崇學聽,崇學說:
「那你以後就防著他點兒。」
「不防。」仰恩說,「我防他,他就得防我,我勢力又不如他大,怎麼防得過他,不如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反正他失手一次,得了教訓,受了四爺的罰,自不敢輕易再試。他不防我,我才好找他的弱點麼!」
崇學點頭,覺得仰恩說的也有道理:
「凡事還得小心,不能象現在這麼隨便。」
仰恩本站在窗口看著鬱鬱蔥蔥的花園,忽然想起近日來的影子,便問道:「那日我醒過來,你與誰在走廊里談話?」
仰恩知道,他若不問,崇學也許不會主動說,會隱瞞他一陣,可既然他問出口,這人是斷不會自己瞎編個說辭來騙自己。這一點,他對崇學很有信心。崇學果然楞了一下,他沒想到仰恩當時會聽到,而且以他當時的神智不清,昏昏醒醒的狀態,竟一直沒忘了這碴兒,況且他問出口,自己又怎麼好再隱瞞?只好一五一十地說:「尚文,他回北平處理父親的後事,我收到玉書電報以後,他跟我一起趕回來的。」
仰恩一冷,尚文在上海,他怎麼會在上海?跑到這裡做什麼?一連串的疑問湧上來,頓時心煩,但靜下心又覺得可笑,自身難保的人還老是杞人憂天,替別人煩惱,這不是自找苦吃麼?
又想起崇學的坦白,想起初醒時渾渾噩噩的下午,他轉身對上崇學的眼睛:「你倒是誠實!」
「嗯,這有什麼好隱瞞?你問了,自然要坦白。」
「那你怎麼不坦白偷吻我的事?」
仰恩眼角眉梢帶著個俏皮的微笑,故意要問個明白。空氣中沉靜了一瞬,崇學面不改色地說:「是,我親了。」
倒是輪到仰恩無言,他料想不到崇學承認的口氣跟吃顆花生豆一樣。此刻兩人隔著如此相近的距離,這人帶著壓迫感的身軀緊逼著自己,似乎多年來的曖昧和默認要借著自己的一個玩笑揭竿而起了。
仰恩並沒有費腦筋思考,卻又不知道那混沌的一刻,自己究竟在想什麼,只覺得仿佛陷入昏迷般,稍微清醒時候,崇學的大手已經緊緊捉住了他的手,兩人面對面站著,眼睛都在觀察對方的神態。
崇學的手勁極大,那會兒又似乎給鬼上了身,捉著他的力量大得讓人有些難以消受。可仰恩沒有阻止,越是阻擋內心的激流,積攢的潛能越是強勁,他那狠狠地抓握,是不是泄露了那身中山裝包裹下的精壯身軀里正進行的山洪海嘯一樣的掙扎?
空氣異常乾燥,似乎能看見空氣摩擦間產生的火星,呼吸如同火舌一樣熱起來,每一次喘息,空氣就會升溫,離燃點漸漸近了。仰恩也想狠狠地握回去,也想讓崇學感受到自己的力,自己不顧一切的決心,可在那鐵箍一樣的掌握下,終於讓他意識到「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先前非常不以為然的話,其實還是有些道理。他只好斷斷續續地說:「我,我,力氣,也不小……你不要,以為……」
如同導火索燃到了盡頭,那一聲爆破竟是無聲,只覺得身體給無形的力騰空掀開,跌在床上的一瞬,才感到後背壓迫的疼。周圍都是崇學的氣息,一層層,繭般纏繞著自己,他沒有立刻吻上來,隔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距離,看著仰恩的眼,因為太近,都看不太清楚對方此刻的面目神態,只在彼此的瞳仁里,清晰地意識到此刻帶著狼狽的欲望。
仰恩能感到汗正從崇學的鼻尖額頭緩慢滲出來,也許衣服下的身體也在忍耐中汗流浹背。仰恩靠了上去,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啄,象那日他偷吻自己那樣。
「我們扯平了。」嘴唇分開,他說。
崇學似乎跟著他唇撤離的方向前傾了一下,「沒這麼容易!」那平息了片刻的火焰,再次重重燃燒起來,榨取了空氣每一分氧,讓人無法喘息,無法思考,讓忘我的身體失去了控制的能力。不管我是誰,你是誰,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明日又有什麼……這一刻,只有你我,我們的心和身體,都需要結合……
象是北方夏日午後的雷雨,遮天蔽日的陰雲密布,把白天瞬間變成黑夜,肆虐的暴風之後,閃電劃開漆黑一團……衣裝褪盡,赤裸的身體糾纏在一起,每一寸肌膚都要留下痕跡,證明這一刻愛過,擁有過……
驚雷很大聲地遲到,象是坦克車從雲層滾滾駛過,又象是不停不歇,無休無止的爆破,轟鳴著遠去,再由遠處轟鳴而來……仰恩感到崇學的身體壓上自己的後背,卻又不覺得沉重,料想他必是支撐著,他沿著自己肩鉀骨處線條從親吻到啃咬,舌頭划過脊椎骨的凹陷,一支大手在胯骨處不輕不重地揉捏,再慢慢接近那處致命……
雨點大得象冰雹,砸在臉上火辣辣地疼痛,卻一排排密集降臨,借著暴風的攜力,斜斜地打在城市的每一塊磚瓦,「劈劈叭叭」一片爆竹樣的聲音。天地之間給灰色的雨幕連接在一起,很多時候,象是黑沉沉的天空粉碎了,化成大雨墜落人間……
崇學進入得有些艱難,卻又不急躁,仰恩每一次僵直,他便停下來,在他頸後親吻,在兩人連接處親昵撫慰。仰恩感受著身後的軀體汗如雨下,「叭叭」落在此刻敏感異常的後背,每一點滴都是他為自己付出的等待忍耐,仰恩扭頭吻去,臀部向上迎合……
雲層此厚彼薄,雨水於是一陣大一陣小,海cháo一樣,波波浪浪,上來一陣再退去,再湧上來,再退去,風卻是漸漸地息了……高cháo短暫卻極霸道,關閉了身體的一切感官,兩首赤裸交叉在一起,固定在那無聲的剎那,如同一個奇怪的符號……
來去匆匆的夏日雷雨之後,天空水洗般純淨……我看見了彩虹。仰恩象是夢囈般低聲呢喃,很大很大的一道彩虹,跨越了整個人間。
一走進「船」,仰恩便看見玉書站在梯子底下,嘰嘰喳喳指揮子漁掛燈籠,一會兒說低了,一會兒偏了,高低上下總不得勁兒,弄得子漁滿頭大汗,站在梯子上東倒西歪,怎麼看怎麼危險。
「我來吧!」他自告奮勇,走上前去,「子漁你下來!」
玉書卻沒攔著,倒是走下來的子漁有些不好意思:
「那怎麼好?你嬌生慣養,能會弄這個?再說咱家這還是個難伺候的主兒呢!」
「你都能行,我怎麼會不行?」
仰恩說著一手拎著燈,一手扶著梯,輕巧地爬了上去。「船」的裝修有些特色,在屋頂懸掛了一艘烏篷船的模型,這燈籠便是要掛在船頭的。梯子很高,仰恩倒不怯,回身跟玉書商量得往哪裡掛好,一會兒功夫挑了不偏不倚的位置,掛上去效果正好。
「啊呀呀!仰恩你真是能文能武,佩服!」子漁笑眯眯地稱讚。
「你當個個象你一樣,中看不中用?」玉書橫了他一眼,又改正道,「不中看也不中用。」
「這麼說就有欠公道,」仰恩一邊接過玉書遞過來的毛巾擦手,一邊說,「前段時間子漁追蹤『德全藥房』的殺人案,巡捕房都跟著他的報導和線索調查,很了不得啊,象是受過專門訓練一樣。」
「唉……得了吧!我一個跑社會新聞的小記者,上頭一句話,我就得跑斷腿,就分到一個好活計,採訪四爺吧,要是沒有你,恐怕也要泡了湯……」
仰恩似乎想到什麼,跟子漁談到轉行的事。當時的社會名筆,多跑政治新聞,因此出了不少記者出身的政治人物,一時也是風光無限。上海的幾家影響大的報館,仰恩倒是多少都認識,也說得上話,如果子漁有那份心思,他是願意幫忙的。
子漁自是求之不得,最少這是個難得的學習機會,喜從天降,高興得差點要把抱著仰恩不放了,好在他沒有被幸運沖昏頭腦,仍然記得自己的愛人是多麼大的一個醋罈子。
「你們先聊!我出去買菜,晚上仰恩留下來吃飯,我親自下廚!」
子漁眉開眼笑,一路小跑兒出了門。正是下午生意清淡的時候,玉書囑咐了店員幾句,便帶著仰恩出了後門。他跟子漁住的地方離店只隔一條弄堂,步行三五分鐘便到。
進了屋,玉書燒水泡茶,一坐下便直問:
「看你桃腮水目,終於跟丁崇學雲雨了吧?」
一句話問得仰恩立刻滿面通紅,竟不知如何做答,只用眼光責怪玉書的口無遮攔。
「你脖子上的吻痕還沒散呢!」玉書說著,用手指了指脖根兒的地方,「再說了,兩個人你情我願,有什麼不好意思?」
他還算給仰恩面子,沒在這問題上逗留,似乎也有些煩躁,顯得心不在焉。玉書早就明白,崇學與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對那人多年的期望不過是他站在地平線,仰望著的一個夢想而已。
好似多年前,自己處心積慮地搓和仰恩與尚文,到最後,這兩人兜兜轉轉又湊在了一起,怕是上天指定的緣分,任外力怎麼拆,也散不了吧?玉書解釋不了,看不明白的事情,通通歸到命運上去。
況且仰恩跟崇學均為強勢之人,出身背景,無論憑藉什麼標準來衡量,都無比般配了,自己還真是不折不扣地做了這麼多年的觀眾而已。可也是觀眾的角度,他看著這兩人不慌不忙地發展,即使現在也不急著確定關係,那份從容,均是來自對彼此的信任,外表的形式,言語的表達,跟內在的決心比起來,都顯得渺茫了。
想到這,他不禁嘆了口氣。
「好端端嘆什麼氣?」仰恩坐在對面問。
「人的命怎麼會差這許多?我自認模樣不比你差,可你含著銀勺子出生,一輩子順風順水,我從小給人賣到戲班子,吃了不知多少苦,好不容易熬成角兒,錢是不愁了,可也沒見日子好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