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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許是黃昏曖昧的空氣捉弄著他,恍惚間又覺得崇學就在他的身邊,他那寬厚結著薄繭的手掌恰到好處地握著自己,用的力道不大,卻又讓人覺得無論怎樣,那人也不會鬆開自己。一次簡單的握手,心靈交匯,再不需言語庸俗告白。說又如何?守不住的諾言,即便給了對方,到了離棄的時候也全然不記得當年說過什麼。索性就這樣吧!心裡那潛滋暗長的依賴和信任,明明就是愛慕,難道還要用別的藉口糊弄自己?如今的自己不會再象當年那般無畏地告白,也不會再去掩藏自己的真心。丁崇學,我是喜歡你的。他在心裡默默說著,含笑地推門走進「唐」。在TOM把「提拉米蘇」裝進盒子以前,仰恩忍不住伸手制頭颳了一下,再送到嘴裡,嗯,跟一般甜膩的點心不同,這一款口味不重,淡淡地透著一股萊姆酒的味道,果然是選對了。

    走出「唐」天色似乎又暗了些,仰恩提著精緻的小盒子,隱隱能看見寓所的燈光。身後似乎有人跟上自己,這讓不禁提高警惕,加快腳步,那人也跟著提了速度,仰恩忽然一轉身,不遠處一個帶著禮帽的人影急切地抄上街心花園的灌木夾著的小徑,匆匆地很快沒了蹤影。仰恩皺著眉,心裡難免有些驚嚇,也不敢多做停留,小跑著回了家。剛進門,就看見大翠兒急切地走上來:「總算把您盼回來!北平出事了呀!」

    原風眠去世的消息讓仰恩震驚了良久,據他所知,原風眠的身體還算不錯,沒有什麼大毛病,姐姐的來信也沒提過他生病,猝然去世,讓人不解。仰思的電報里叮囑,「仰恩切莫回來」。他想原家的老太太對他的依舊懷著敵意,這大概是姐姐不讓自己回去的原因,但也可能,尚文會回去。父親的葬禮又怎能不參加,何況他還是長子。原家根系龐雜,幾個女婿也是虎視眈眈,原風眠一走,又有誰能繼承家業?問題和疑慮象爬藤一樣糾纏上仰恩的心。崇學第一時間接到消息,就趕到仰恩家裡告別,他當晚就要動身回北平。

    「你別跟著瞎操心。該怎麼辦就得怎麼辦,想也沒用。」崇學看他看得倒是明白,一眼看透他的擔憂,「老實在上海呆著,照顧好自己吧!」

    「不用掛著我,有四爺在呢!」

    「嗯,」崇學應了一聲,心裡盤旋了很久的話終於說了出來,「四爺身邊也是三幫五系的,你平日裡多注意些。」

    仰恩感激地點頭,同時又覺得這話來得很窩心,這人看似不關心,實際什麼事情也沒瞞過他的眼睛。仰恩知道自己最近風頭是太勁,恐怕會惹得有些人不愉快,利益衝突中,即使他無意,怕也是無辜地給人當成假想敵。

    崇學走後,時有書信來往,偶爾還會讓人專門從北平捎些禮物下來,有時一本書,有時一支筆,有時索性是些他懷念已久的北平的風味……甚至有一次,是香山的一片紅葉。這些象是削尖了頭工具,在他的心頭鑽了個小小的洞,然後一幕幕地,借著狹小的出口,象是細流樣緩緩淌出來。多少個夜晚,沉睡前,腦海里反覆的,都是那人站在山頂的烈烈風中,挺拔的偉岸背影。

    時間在企盼中似乎故意走得很慢,終於有一天,崇學拍來電報,說明他禮拜五返滬。仰恩對他的歸來早已經迫不及待,喜悅之餘,跟玉書子漁去四川北路吃冰。那裡「飲冰店」鱗次櫛比,吃冰的人川流不息。就在迎面那數不清的一團人cháo之中,一隻黑色的槍口對準了仰恩。

    第四章

    子彈穿過腹腔的瞬間,仰恩並沒感到大疼痛,只覺得似是給一股巨力向後推,背後的子漁阻擋了身體的下墜,天空傾斜著,慌亂中,看見玉書大驚失色的臉……身體破了個洞,生命的液體就從那個小洞裡不要命地往外涌……視線模糊中,仰恩反覆想著,今天才禮拜三,他要禮拜五才能回來呢!

    似是悠長的一夜,夢見很多故去的人,很多看來陳舊卻並不遙遠的往事,仰恩如履浮雲,在高處望去,蒼茫眾生,竟然那般渺小。他仔細地搜尋著一個身影,那不苟言笑的臉,目光里不容違背的威嚴,喜愛煩厭都不擅用語言來表達,玉書說他口笨,仰恩卻覺得那是深沉。然而,找了一番也不見蹤影,便覺得惱怒,這人怎就不能早回來兩天?

    漸漸地,虛空的雲彩似著了地,腳踩在實實在在的泥土上,四周黑暗降臨,感覺慢慢回到身體,唯一的知覺是,疼,悶悶的,不依不饒的疼,象是纏在身上的蜘蛛網,揮之不去,一波一波緊上來。

    每一次呼吸牽動著薄薄的胸膜,摩擦間都是疼,緊緊抓著他,如影隨形。放開我吧!放開我!仰恩幾乎哀求,卻沒人回應,他在枕上輾轉,終於等到一隻柔軟的手,在他額頭輕輕安撫。

    是母親麼?每次生病時,都徹夜守在自己身邊的母親,那雙溫柔的手,總在病痛里耐心地安慰自己,可你為什麼要放棄我?娘?為什麼要把自己吊在仰恩掛鞦韆的樹上?為什麼走得那般狠心?仿佛看到那棵老槐樹上母親高高飄蕩的身影,看見空空的鞦韆,越盪越高,越盪越遠……終於遠遠地拋開了仰恩。

    他感到自己的手,被那人牽著,默默走在呂班路寧靜的午後,沒有疼痛的往事,只有美好的,斯文淡雅的陽光,前前後後包圍著兩人……

    世界開始有了聲音,是門外細碎的低聲爭吵,只可惜沒有精力去辨認聲音的主人,他使盡全身力氣睜開如沙般乾燥的眼,一時無法適應滿室的光明,竟是大白天!

    「你醒了?」湊上來是張甜美的笑臉,年輕的護士小姐低頭辨認他的清醒,手摸上額頭試溫度,滿意地說,「燒退了不少。」

    仰恩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再試了試,粗糙的嗓音總算拼成了句子:「今天禮拜幾?」

    護士小姐似乎沒怎麼聽懂,重複了一次,

    「你是問禮拜幾麼?禮拜三呀!」

    「哦,」仰恩腦子轉得不太靈光,吶吶地說,「怎麼,還沒到禮拜五?」

    門毫無預兆地開了,還沒等仰恩挪動眼光,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衝到床前,擋住好大一片陽光。丁崇學,難不成他提前回來了?

    「醒了?」

    他的臉離自己那麼近,周圍的空氣立刻給他擠走了,仰恩感到一瞬間的窒息,不禁啞著嗓子,佯做抱怨:「你……擋住……我的太陽了。」

    「說什麼?」崇學似乎又近了一步,仰恩連忙用盡力氣,提高聲音:「你擋住我的太陽了。」

    「哦,」崇學連忙向一邊撤了撤身子,「大熱天,給太陽曬著不熱?」

    「熱,」仰恩倦懨懨地說,「我又沒說讓你躲開。」

    如預料中再見丁崇學難分青白的臉,他很想笑,可才一收腹,那剛剛一時忘記的疼痛立刻活生生跳出來,只好做了想笑的表情,而已。

    「醒了就捉弄人,真是好興致。」

    崇學說著,還是慢慢把身子移動回來。這一個禮拜日日夜夜的煎熬,面對那沉睡的蒼白的臉,一邊惱怒,一邊鼓勵自己要相信仰恩,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漫長。

    他沒有阻擋尚文在仰恩昏迷的時候過來探望,尚文也很遵守承諾,得知仰恩醒來的剛才,雖然也情難自禁,卻最終沒有闖進來。崇學慢慢坐在仰恩的身邊,看著他歪在一邊的臉,好象陷入淺眠,不知何時,他瘦長的指頭纏上自己的手,象是抓住了什麼,讓他如此安心,昏迷時一直皺著的眉頭展平了,烏黑眼睫也沒有抖個不停,他睡得淺,卻又那般沉靜,如同呂班路上秋日裡一片沉睡在角落裡的落葉……

    崇學低下身,用另一隻手撥弄著他搭在前額的頭髮,再滑過他秀氣的鼻子,停在那兩片淡色嘴唇上,他猶豫著,終還是抵不過心底輾轉的勾引,輕輕地親了一下。很乾,因為發燒帶著熱度,想再親了一下,仰恩卻呻吟著轉了頭,崇學伏在仰恩枕邊,眼角可以瞄見陽光下幾近透明的耳垂,他的臉貼上仰恩的頰,輕柔摩擦著,象是動物之間親昵的問候。

    忽然耳邊響起一聲嚶嚀,發現仰恩正睜眼看著他,崇學連忙坐直身體,心「砰砰」地跳起來,不知做何解釋,可仰恩似乎並不太在意他的行為,或者他根本還沒意識到自己是誰,目光散亂,吶吶地問了句:「今天禮拜幾?」

    「禮拜三。」崇學說,又覺得古怪,「問這個做什麼?」

    「禮拜三?還有兩天,」仰恩聲音越說越小,「還有兩天,他就回來了……」

    只剩崇學筆直坐在一邊,眉頭皺起來,原來你念念不忘牽掛的,就是我的歸來?心象是給電流穿過,激起一陣難耐的抽痛。執起相握的手,送在唇邊,崇學專注地吻了一遍,仰恩淺淺睡著,卻不知是不是感受得到。

    為了安全起見,仰恩並沒有在醫院住很久,脫離危險以後,四爺跟崇學同時提出,不如請了私人醫生和護士,回家休養。這正合仰恩的意思,他對醫院依舊懷著某種畏懼,這裡的顏色和氣味都提醒他不堪的過往。

    然而,要去哪裡修養,四爺跟崇學發生了爭執,各自都想仰恩暫時搬到他們那裡住。本來,四爺知道仰恩與崇學是有親戚關係的,不管是舅甥還是稱兄弟,都算是一家人,他個外人自沒有插手的道理,但現在他認了仰恩做義子,這關係似乎一下就比崇學近了,他早就想仰恩搬去與他同住,共享天倫,無奈仰恩以前拒絕了他,如今又是一樣的答案。

    「我還是跟崇學一起住吧!我這人麻煩,毛病又多,恐怕只有他能忍耐,若是跟您住上三兩天,估計您就得後悔認我這義子,」仰恩帶著說笑的態度,「我還是藏住自己的本來面目比較好。」

    既然仰恩這麼說,四爺自不好勉強,他就喜歡仰恩這一點,就算拒絕你,也能找個很有趣的理由,讓人理所當然地接受。

    傷口長好以後,仰恩偶爾也去四爺家裡跟他下棋聊天。他向來思維敏捷,總覺得四爺是知道幕後兇手是誰的,沒明說,可能也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他已經好久沒有看見方文華了,海格路那邊似乎換了新的代理人。

    一日,他跟四爺點數收藏的青銅器,聊天一樣帶了一句:「有段日子沒見到方叔叔了,不在上海麼?」

    「在香港那頭有點事,要他去跑一趟。」四爺說,卻也沒顯得慌亂。

    仰恩心裡自然有數了。方文華雖然對自己表面客氣,可暗地裡一直防著自己。本來覺得他不至於為了四爺對將來不太可能的安排,就輕易對自己下殺手,可崇學搜集到的資料說,方文華確實是那種把危險扼殺在萌芽里的人。大概四爺跟自己的感情還不太深,即便被看穿,看在他為四爺奔波這麼多年的份兒上,也不會拿他怎樣,若等到將來,感情建立得深了,真把他當親兒子一樣看待,恐怕到時候下手也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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