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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仰恩沒敢輕易接茬兒,他對四爺了解不多,生怕觸了他的忌諱,而對方明顯是對自己做了番調查,這種不公平的狀況,讓仰恩有些難為,好在他想起第二天的拍賣,連忙把話題牽扯過去:「四爺您愛好收藏,明日上海拍賣行有個拍賣,是陝西出土的一批土陶和甲骨,可有興趣過去一看麼?」
「哦?」四爺揚眉看向他,「你對甲骨文也有興趣麼?」
「不行不行,」仰恩連忙擺手,「只是家父在世的時候,偶爾也做些研究。」
「是麼?那真是巧,真是巧。」
說完以後,他沉默半天不語,良久才語重心長地說:
「你是個沉得住氣的孩子,明明是弄不懂我請你吃飯的原因,卻能做到壓著不問,這個年紀能這般沉著,不容易了。」
「哪有四爺夸的那麼好?」仰恩輕笑著說,「心裡跟多少只貓抓一樣,要不是因為初次見面,總要維持些顏面,恐怕早就耐不性子,抓住您盤問了。」
四爺笑而撫掌,似乎給仰恩逗的格外開心,停下來忽然說:「你讓我想起浩生,我唯一的孩子。」
「我們象麼?」仰恩問。
「長得不象,神態和小動作很象,仿佛是一個人。」四爺再呷了口花雕,「那晚我在盛家看見你,站在走廊靠窗的地方,依靠著柱子往樓下的大廳里看,那種姿態,那一刻臉上的神情,跟他如出一轍。」
「是麼?那倒是難得了,」仰恩說,「那這會兒我說話的模樣跟他象麼?」
「揚下巴,微微調轉的頭,眼睛看人的角度,都象。」四爺說著,眼睛裡竟似乎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悲傷,「他不在了,所以我會覺得奇怪,怎麼會有舉止與他如此相似的人,便忍不住要再見見你。」
那一晚,四爺並沒有提浩生的故事,可仰恩隱隱覺得這背後必定有著不一般的故事,要怎麼樣深厚而絕望的思念,會讓這個老人迫切地想要從自己身上榨取他亡子的影子?那一刻,仰恩也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起半生盼望著自己的出生,卻最終給自己氣死的年邁的父親。有時候,一種情結,能將兩人牢固地捆綁在一起,只為能在對方的身上寄託自己的某種漂流的情感,仰恩跟四爺就是這般,父子情結牽引著兩人,靠近對方的世界。
四爺迫不及待地約仰恩去參加拍賣,還邀請他去家裡作客。他見仰恩吃了不少「鳳尾燒賣」,想他必是喜歡,告訴他自己「海格路」那頭的廚子做這個也是最拿手。仰恩想著要不要把崇學的推薦告訴他,又覺得不妥。四爺對自己是做了調查的,他知道多少還很是難說,這會兒把崇學牽扯進來,怕他是要多想。幸好這時候,四爺又問他:「可有年少時候的照片?拿來給我看看。」
「平日少拍照,不過有幾張,明日給您看。」
「切莫忘記,想看看你小時候的模樣,是否跟現在一個舉止?」
「差不多,」仰恩說,「有些變了不少,有些還跟小時候一樣。」
又吃了點甜湯,四爺見天色也晚了,便問他如何來的,仰恩回答家裡的司機在外面等。
「隨身可有保全人員跟著?」
仰恩搖了搖頭,「不習慣。」
「得小心,現在上海不太平。我送你回去吧!你住的地方離我家也不太遠。」
仰恩很想推辭,可又怕四爺覺得自己見外。於是只好答應了,一起走了出來,方文華已經離開,白俄保鏢卻還都在,剛行至門口,一眼就看見崇學的黑色卡迪拉克此刻也正停在燈光里,旁邊也跟了輛保安車。
「丁將軍!好久不見。」四爺走上前,與他握手,「怎麼不放心令弟,要親自來接?」
「他出門不帶保鏢,今日太晚,才會來接他。」崇學說道。
「我本來想送他回去,看來是多此一舉了。下次賞臉,也陪我這老頭子吃個飯可好?」
「四爺有雅興,崇學定會奉陪。」
寒喧了幾句,方要離開,仰恩與四爺告辭,並在他耳邊低語一句,沒想到惹得四爺放聲大笑,在仰恩的肩膀上親昵地拍了拍:「你這孩子!」 言語之間充溢著長輩的疼愛。
車子駛過望平街口林立的報館,此刻正是報館上班時間,坐在車裡仍能聽見印刷房「刷刷」作響的節奏。
「你剛才跟四爺說了什麼?惹得他那般高興?」
「我呀?」仰恩說話間,眼睛裡帶著股捉弄的調皮,「我說,論輩份,我應該是你的小舅舅。」
說完看著崇學難辨青白的臉色,兀自哈哈大笑起來。兩排矮樓之間,露出狹長的一截夜空,因各個屋子均亮著燈光,因此夜空倒顯得暗淡,只覺得那高高聳立的路燈,嵌在黝黑的天幕之下,倒象是碩大的星星了。崇學沒說話,黑暗裡,突然捉住了仰恩的手。
仰恩先是沒動,任他握著自己的左手,慢慢地向後靠去,碰上椅背的瞬間感到一股期待很久的釋然。崇學的手掌觸感粗糙,卻溫暖乾燥,似乎渾身的血液都涌到那隻被他輕握住的左手,而另外一隻孤單單的右手依舊冰涼。車子在寧靜夜色里穿梭而過,那悠長的瞬間,連空氣也是靜謐無聲。就這樣吧!仰恩的心底纏繞著細微的聲音,這樣也好,也好……
崇學還是放棄了中央軍官培訓基地的職務,只借著地利之便,時常出沒在丁嘯華駐滬邊的部隊視察,時值局部抗戰已經燃起星星之火,修養生息中的丁崇學似閒實不閒,手下各軍軍長更常出沒他「愚園路」的住所,簾幕低垂之後的商討,外人不得而知,內部人卻都瞭然,他正全面為復出熱身準備。與此同時,他與仰恩之間進入一段異常平和的時期,彼此心意瞭然在胸,卻誰沒去點破最後一層紙,來往曖昧頻繁,結伴同遊滬杭,是一段難得的親近時光,淡泊歡愉中,一年又過去了大半。
九十月間,天氣熱得讓人頭昏腦漲。玉書坐在崇學寬敞的客廳里,隨手拿起桌子上的報紙猛力地扇著。報紙的頭條是仰恩與四爺的合影,這是最近社會版和政治版最火爆的新聞,四爺胡孝全收肖仰恩做義子,並一反常態地,親自在海格路高調宴請上海名流,辦了舉市轟動的儀式。「平社」的人也透露,四爺近期頻頻帶肖仰恩出席社裡各種場合,不管是誰私下裡面見四爺,仰恩幾乎都會在場,於是猜測紛紛傳揚出來,都說四爺是打算把仰恩培養成未來「平社」的接班人。玉書扇著扇著,也注意到報紙上的照片,見崇學從樓上走下來,於是說道:「現在上海最風光的人莫過於仰恩了,若不加油,可不得給他比下去?」
「他在上海過得好,你做朋友的不為他高興,反倒要在我面前挑撥離間麼?」
「誰稀得挑撥你們啊?」玉書白了他一眼,「我還不是為了你著想,算一算,你偷偷喜歡他也這麼多年,怕是連人家手都沒拉過吧?為你虧!」
崇學沒搭理他,回手接過傭人遞上來的茶,飲了一會兒才說,「不要你操心,我跟仰恩都有分寸。」
玉書卻是一笑,
「我就是怕你們呀,太有分寸!兩個人都端著,得磨到什麼時候?」
這話崇學似乎有些同意,他回味樣地摸索著杯子,半晌也沒回應一句。玉書對他這一套似乎早已習慣,倒也沒介意,只自顧自地往下說:「不用我管拉倒,我可得用你管。」
崇學抬眼看著他,眼光帶著徵詢。
「就是那伙流氓啊!」玉書美目充滿抱怨,「本來想給他們點錢,求個太平,怎麼知道他們得寸進尺,最近越發來得勤了。真是給臉不要臉,不給他們點厲害嘗嘗,他們不知道我夏玉書是誰啊!」
崇學給他狐假虎威的模樣逗得心裡暗笑,忍不住揶揄了一句:「那你當你是誰呢?」
「呀!」玉書的聲音立刻高了,「這是怎麼說話呢?我夏玉書在北平的時候也是一呼百應!還不是跟你去了奉天才失了勢啊?」
「當初你要是不跟我離開,就得給人整死,還抱怨什麼?這事兒你怎麼不跟仰恩說?他在上海的勢力比我強。」
「你們兩個哪個都行,洋人不有句話麼?叫什麼?」玉書側頭想著,「對了,小蛋糕麼!這事對你們兩個就是小蛋糕。」
崇學終於笑了出來,「你行啊,還通洋文了。」
「廢話,想當年我還跟仰恩學過……」玉書見崇學只在笑話他罷了,也不堅持,「找你不找他的原因,主要是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單獨告訴你。」
這話果然吸引了崇學的注意,玉書接著說:
「前兩天我在大光明電影院附近,看見一個人,是你大哥,原尚文。」
剛過晚飯的時間,天還沒黑,法國公園散步的人漸漸多了。呂班路是租界區高級住所,因此為了確保治安,巡捕房似乎投入更多警力,仰恩放心從這裡走回萬宜坊的家中。路過一家叫「唐」的甜品店的時候,又忍不住駐足。他並不象玉書那麼喜甜食,但店鋪的小小門面裝飾得充滿異國風情,老闆是個叫TOM的美國人,取中文諧音叫「唐」,娶了個會樂里的交際花,食物的名稱取得非常別致,才會吸引他的注意,象德國「黑森林」起名叫做「夜幕降臨」,「提拉米蘇」叫「醉臥今宵」,櫻桃慕斯叫「紅塵一笑」……他與崇學經常在這條路上散步,路邊高大蔽日的法國梧桐夏日撐起慷慨的陰涼,秋日落葉滿地更加美倫美煥。揀一個黃昏,兩個低聲交談,漫不經心地隨意走著,生活難得的清閒和愜意都在那短短一段散步當中享受個盡情。崇學見他在櫥窗口留連,曾問過他,「你喜歡哪一樣?」
「吃就都不喜歡,觀賞還是可以的。美食是種藝術。」
「你跟尚文在國外的時候,就一樣都沒嘗過?」崇學問得格外自然,象是喝水一樣隨便。那是他第一次提問仰恩跟尚文的關係,仰恩索性直說:「試過不少,當時也挺喜歡的,只是久不嘗那些味道,也不覺得饞,更不會想再試。可能以前覺得好吃的東西,如今再吃,又不以為然。」
可每次走到這裡,還是免不了要停駐看上一會兒,只覺得那些花花綠綠的甜品似是那陳舊的記憶,翻上來想一想,發現自己再不復當年,曾經的那些林林總總,遠去了,就再也走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