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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很快店員送上來兩塊精緻的松糕,仰恩不喜甜食,那些花花綠綠的奶油蛋糕,也吃過,卻無心再試。
「怎麼好總到你這裡吃白食?你若肯收錢,我倒更心安理得。」仰恩低頭看著點心盤子下面的餐巾,一角兒繡著小小白帆,寫著「船」,「對了,你是怎麼想到這個店名兒的?」
玉書臉色黯淡下來,低聲應道,「隨便起的,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天色暗下來,灰灰的雲層低垂著,似乎就要下雨。朝外看去,似是起風了,來往男人身上的長大衣,鼓滿了風。不知道是不是這陰沉天氣勾引著人去懷念,玉書忽然說道:「他小名兒,叫小船兒。」
仰恩的手指在那刺繡的白帆上停頓了一下,卻沒抬頭,他知道這個「他」指的必定是玉書不常提起的師兄。
「他父母是舟山的漁民,叫他小船兒。後來給賣到戲班子,大家都叫他大師兄,出師以後又取了藝名兒,可沒人的時候,我總愛叫他小船兒,只有我知道他那名兒,那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每次我叫他的時候,就覺得,他是我一個人的。可後來有一天,我碰見他帶那婊子去天橋玩兒,她也叫他小船兒。」
所以要用他的名字來開店,至少店是你的,這隻「船」不會與人分享,真正是你一個人的。仰恩忽然想起玉書喜歡「鄭福齋」的酸梅湯。「鄭福齋」的老闆也是唱京劇的,店開在「上海大舞台」的東鄰,就是服務在上海演出的京劇角兒,總的都是京式糕點,還能買到北平的酸梅湯。仰恩心想,玉書對那裡的喜歡,多數也是因為會讓他聯想起自己粉墨登場的年代,他與那「小船兒」曾同台共戲,在別人的故事裡相戀,相守或者分離……
「現在好好的,以前那些不愉快,不去想也罷。」他說。
「能說不想就不想麼?」玉書今天是有些奇怪,「你就能把原尚文甩了你,跟人結婚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仰恩只覺得自己毫無防備的心,似給錐子扎了一下,疼得一跳,玉書的脾氣還真一點都沒變,說話沒輕沒重,也不去考慮別人的感受,他只得苦笑:「他那麼做也沒什麼錯……」
「你是真豁達,還是裝偉大?反正我不管,他負了我就欠我一輩子,我呀,活著不饒他們,死了也不放過。」
懂得忍耐的人,從某些方面來說也算是種豁達吧?仰恩心裡想著,也許那麼活著,不如玉書這麼敢愛敢恨來得快意,可該遺忘,該原諒的時候,放下心裡的介懷,對人對己都是種解放。仰恩一點也不恨尚文,他知道兩個人在一起那會兒是彼此認真,至於最後能不能走在一起,畢竟不是兩人你情我願就能心想事成,又何苦去抓著不放?
「呵,你今天是怎麼了?子漁惹到你了?」
「不是,」玉書的眉間忽地閃過一瞬的遲疑,「今天看到一個人,長的象他。」
「不會這麼巧吧?」仰恩不太相信,中國這麼大,北平分開的兩個人能這麼在上海重逢?人海茫茫的,怎麼可能?
「最好不是!」眉眼間的疼痛已經消失無蹤,玉書忿忿地說,「要我遇上,看我怎麼整他們。」
仰恩在心裡笑,得罪誰也別得罪玉書這樣的,沒見過這麼記仇的人。
子漁回來的時候,外面已經開始下雨,肩膀濕了一片,他倒不怎麼介意,坐下來就打招呼說「儂好」。他不是本地人,只在打招呼時說上海話,別的就一竅不通。說著,抓起塊仰恩未動的松糕,一口塞進嘴裡。玉書「啪」地一聲打在他手上,「混啊你,是給你吃的麼?」瞪著嘴塞得滿滿的子漁,「不是說下午要採訪,怎麼回來這麼早?」
子漁是「民報」的記者,跟玉書同歲,長得倒是虎頭虎腦,怪招人喜歡的。玉書卻是愛叫他「死魚」,他也不生氣,還老是美滋滋,人也是小孩脾氣,跟玉書在一起玩著玩著就要動手的,不過每次都故意敗給玉書的花拳繡腿。看他們兩個人就跟看戲一樣,真真給仰恩的生活添了不少樂趣。
「別提了,」子漁一臉沮喪,「明明都說好的,這次還是主任安排的呢!唉……沒想到那麼德高望重的人,竟也出爾反爾。」
「採訪誰?」一邊的仰恩覺得好奇。
「四爺聽過麼?」子漁說,「『平社』的四爺。」
「胡孝存?」仰恩有些不解,「他能答應讓你採訪?」
說完又覺得後悔,他不是瞧不起子漁,只是四爺這人格外低調,若真要接受採訪,選的也定是數一數二的大報,點的也是名記,排場是要講的。好在子漁正在傷心,沒聽出他話里的弦外之音,「是主任找了關係,費了很多麻煩才聯繫上他,親口答應,還讓秘書安排時間的。」
雖然仰恩到上海還只是幾個月,這四爺的名氣卻是如雷貫耳了。只是他不出席一般場合的社交活動,倒極少見面,只除了一次。那是在盛家的舞會上,他是特邀賓客,特別到甚至不與場內任何人打招呼,只在樓上的書房與盛家大爺單獨會談。仰恩記得他,是因為在走廊上穿身而過的瞬間,他叫住了自己,卻沒說話,只盯了半天便離去。仰恩想他也許是認錯人,否則他看著自己的眼光,就太怪異了。
「當面問問他,怎的這麼不守信用?他是社會名流,應該還是很看重自己名譽的,說不定再給你次機會。」
「見他哪那麼容易?」子漁一發愁,鼻子眼睛都擠在一起,「據說他是上海灘最少露面的大人物。恐怕我還沒靠近,就被他的那些白俄保鏢給踢回來,那樣倒好,省了電車費。」
「你就是這麼沒出息。」玉書橫了子漁一眼,「那就別訪了,換個人不行麼?」
「總編交代的任務,哪能討價還價呢?我要是丟了飯碗,玉書你給我個差事做吧!擦桌子洗碗我都能幹,薪水多少你看著來就行。」
仰恩給子漁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逗得笑了:
「也不是不可能……」
「你認識四爺?」子漁激動地打斷他,「我就知道你肯定有門路!仰恩,你這下真成了我的恩公!」
仰恩並不認識四爺,可他倒是有過耳聞,四爺愛好搜集,對青銅器和甲骨文尤為鍾情。下周四在上海拍賣館有一批甲骨拍賣,四爺對那幾件文物早就勢在必得,定會親自出馬。
「周四我們一起去吧!」那一刻,仰恩的心裡想的並不只是子漁的採訪。
玉書有些不高興,子漁對仰恩崇拜的態度讓他不舒服,他對仰恩說到底,總是有戒心。他在北平認識的名人也是很多的,那時候連北平的市長想聽他唱戲還得排隊呢!可光輝歲月總是不長久,他到上海也有幾年,憑著多年來學會的本領,人脈關係漸漸地也鋪得廣了,可仰恩到了才幾個月,混得已經比他好出不知多少。
他嫉妒仰恩永遠高高在上的地位,他生來就帶著姓氏的輝煌,他是北平肖仰思無比鍾愛的弟弟,他是丁崇學心裡默默喜歡的人,他冰雪聰明,給他面子的人數不勝數……他擁有那麼多那麼多,卻又不帶紈絝子弟的惡習,讓玉書連嫉恨都無從下手。
仰恩隱隱感到了玉書僵硬表情下的不慡快,於是起身告辭。玉書果真不再挽留,卻好心地借給他把傘,還幫他打電話,叫了出租汽車。外面雨下得密了,整個城市都顯得濕漉漉,處處都在滴水。仰恩也不喜歡子漁對自己的態度,有時候甚至覺得他是故意的,就想要惹玉書不痛快。他剛要拉開計程車的門,一輛黑色轎車從面前緩緩開過,停住,車身給雨水澆得發亮,後排座的車窗緩緩降下來,露出崇學嚴肅的臉,他簡單地說了句更象是命令的邀請:「上車!」
路上行人並不多,但因為下雨路滑,在外的人都趕著回家,人力車,黃包車,四輪汽車擠在一起,顯得亂而喧鬧。仰恩本來以為崇學會直接押送他回家,沒想到車子駛上另外的方向,兜兜轉轉間,停在聖母院跟霞飛路交匯的路口。
這裡仰恩是熟悉的,剛到上海的時候天氣熱,跟玉書他們到附近吃過冰。下了車,果然看見馬路對面那個叫「馬賽」的飲冰室,因為季節變換,冬天也做了咖啡生意,卻是不比夏日裡門庭若市的熱鬧了。
天色已晚,雨卻下得小了,附近一帶的霓虹燈亮起來,看得見那牛毛一樣細密的雨絲。見崇學要撐傘,仰恩連忙說:「雨很小,不礙事。」
崇學把傘留在車裡,引領著仰恩往前走。他知道仰恩不喜歡悶在家裡,才會偷著往外跑,想他大概也是吃厭了廚子的手藝,於是帶他來嘗嘗這裡的「羅宋大餐」。上海白俄開的菜館很多,一道羅宋湯,免費供應的全麥餐包,格外實惠。但這家菜館不同,別看店面不大,廚子手藝極佳,菜色精緻,酒也是上好,並且只招待主顧,來往人等並不繁雜,檔次跟一般的羅宋菜館天壤之別。
店是很小,外面幾張桌子,外加個小單間,裡面放著一張桌子。老闆娘站在櫃檯後迎接,似乎跟崇學十分相熟的模樣,操一口熟練的普通話與他們問好。看來崇學倒是這裡的常客了。
仰恩心裡有些不解,他知道崇學不是個對吃飯講究的人,看不出能找出這般好地方,必是下了番心思。老闆娘認識他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崇學在北平也是大小報紙追訪的大人物,名聲還是響的。白俄的女人都比較豐滿,大冷天穿得也少,半露著胸前雪白的兩陀。
兩人跟著老闆娘到了單間,小桌子正好夠坐兩人,點了兩隻紅色的蠟燭,光線暗淡得有些曖昧。很快,送上來一瓶香檳,放置在加冰的銀制小筒里冷藏。仰恩揚了揚眉毛,含笑說到:「今天什麼好日子,要用香檳慶祝?」
崇學伸手拿起酒瓶「砰」地打開,一邊倒進仰恩面前細長的酒杯里,一邊說:「非得是特殊的日子才能慶祝?就為今晚喝一杯不行?」
仰恩的笑容擴大,今晚的崇學確是不同了,
「行,那我們就為了今晚乾杯!」
輕微的一聲撞擊聲之後,仰恩小小地喝了一口,不知是不是酒的味道如此,一股甘甜順著喉嚨滑下去,說不出的舒慡沿著食道朝整個胸腔擴散著。他本以為崇學抓了他偷跑,少不了要挨頓責罵,沒想到這傢伙竟帶自己出來吃飯,還請客喝酒,真真是有些受寵若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