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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55:02 作者: 曉渠
丁崇學在愚園路的住宅位於弄巷深處,是座西班牙風格的兩層洋樓,掩映在一片高大的法國梧桐之後,鬧中取靜,格外清幽。此時,透過鏤花鐵門,可以看見庭院裡泊了輛軍用轎車,三五荷槍的士兵散落在各處角落,偶爾也巡視而過。沿著台階進入極寬敞的客廳,首先入眼的是那高大的西式壁爐,這會兒正給傭人燒得旺,火苗跳動著,偶爾一兩聲木頭燃燒時的蹦裂,帶著股無比安寧的氣氛。
丁崇學站在二樓的書房,隔著窗正看見客廳里的壁爐。剛到上海的時候是夏天,考慮得不周全,仰恩看中呂班路附近的環境,也不曾與他商量,就逕自搬了進去。天氣冷了以後,發現了崇學住處的好,每次來都賴在壁爐前不肯動,裝模作樣拿本書,看著看著就在溫暖里睡著,如同只取暖的貓一樣,在沙發上縮著身子,書捧在胸前,安眠時,沉靜如一片落葉。
崇學一隻手橫在胸前,一隻手撐著下巴,正考慮著怎麼給仰恩的家裡也裝個象樣的壁爐,或者乾脆添個火爐,天一冷,仰恩雖不說,身上必定不好受,不知道托人弄的火爐什麼時候能送到……不知不覺地,想得入神。
「我說的話,你可聽進去了?」丁嘯華盯著兒子半天不動的背影問。
兩人關在書房裡,已經深談了一個下午。不久前,南京軍事當局進行全面整軍,丁嘯華調出手下四個師,常駐蘇州,常熟,嘉興等地,這次他親自視察各地國防工事,實則是南京政府備戰的先聲了。
「南京的情況很複雜,東北軍被派去剿匪並不情願,現在打聽你的人也不少,你最好還是別太顯山露水,等局勢明了一些再做決定,不過,總在這裡閒著也不好,廬山要建高級軍官培訓基地,你有治軍經驗和威望,有人保舉你過去負責,你看如何?」
丁崇學心裡非常清楚,因為自己一直低調,上海各方勢力代表紛紛伸過來,他要權衡各方利益,作出萬全的選擇並不容易。有這麼個難得的機會跳出去,確實是不錯的辦法,並且高級軍官培訓基地的這個職位確實是前途無量的差事,然而,崇學只淡淡說了句:「我目前不想離開上海。」
點了點頭,丁嘯華沒再說話。崇學少年老成,心思成熟,基本上不用他操心。這麼多年,幾乎做什麼都能做到最好,從來沒讓自己失望。從培養後代上看,他覺得自己是比原風眠成功的。可看著崇學長大,他心裡也十分清楚,這人心裡認定的事情,是絕不容許別人改變。他是個合格的軍人,永遠服從上級的命令,可內心裡,他依舊是自己的國王。
丁嘯華對崇學管得不緊,他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個懂得分寸,尊重大局的人。他不去廬山,必定有他的原因,也不去追究,隔了一會兒才說:「你再想想吧!」
站起身,走到崇學的身邊,與之並肩而站,丁嘯華快六十了,卻依舊精神矍爍,身姿挺拔,沒有一絲老態。他拍了拍崇學的肩膀:「你父親最近身體是越發差了,有時間回去看看他。」
「嗯,會的。」崇學答應著,這些他都知道,自從尚文離家以後,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近期據說已經到了需要臥床的地步。
「原家可能要變天了。」 丁嘯華若有所思地說,「知道這次軍官培訓基地的事情,是誰的關係提到你麼?」
肖仰思。崇學心裡默默地念出一個名字。她當年在奉天高層的關係相當了得,搬去北平以後,又通過各種渠道,認識了宋家的人,私下裡據說走得很近。這些年,她確實默默結了不少關係網,南京的政要名人,沒有不認識北平肖仰思的。見崇學沒有說話,丁嘯華當他知道,接著又說:「我聽說肖仰恩在上海也沒少活動,盛家的人把他當貴賓,連四爺都找人打聽他,看來肖仰思是早就盯住上海,才會同意弟弟來打探消息吧!」
仰恩結識盛家的事情,崇學是知道的。那會兒他們剛到上海,仰恩在家裡呆得無聊,當時盛家在給家裡小姐找英文家庭教師,他便過去應試,結果自然是手到擒來。崇學知道他並非想要做家庭教師這麼簡單,果然,因為他的身份,盛家視如上賓,大小社交活動,無不邀請他參加。盛家在上海是屈指可數的龐大家族,通過他們的關係網,仰恩輕而易舉地融入了上海的上層社會。可四爺找人打聽他的事情,崇學並未聽說,於是問道:「四爺找他做什麼?」
「傳了點內幕出來,但四爺的人嘴都嚴,具體的就不清楚了。」
四爺全名胡孝存,是清幫「大」字輩老大胡閩才的第四子,所以人稱四爺。胡閩才一手經營的「平社」是上海灘幾乎與杜月笙的「恆社」齊名的組織。自胡老爺子退出以後,最鍾愛的四子全面接管「平社」,社中弟子遍布工商政兵各界,勢力一直伸到華北和西南,風頭正勁。四爺為人卻又極端低調,不喜與人接觸,除了上層社會少數幾個大亨,平日裡見過他的人倒是少之又少,這跟他如雷貫耳的名氣如此矛盾,更加激發了別人對他的好奇心。這麼個神秘的風雲人物又怎麼會打聽仰恩? 崇學一時有些困惑。
窗外天已黑,見丁嘯華穿上外套,崇學才開口邀他留下來吃晚飯。
「不了,我去貝勒路。」
丁嘯華在上海包了一朵交際花,叫陸芬,那女人自從跟了他以後倒挺安分,於是丁嘯華在法租界貝勒路買了套房子,安頓了陸芬,每次他來上海,都會住在那裡。
崇學未再挽留,送他出門,臨行前依舊囑咐:
「我跟你提的事情,你再考慮考慮。」
見崇學點頭,又聊了一會兒,說道:
「有時間到貝勒路吃飯,陸芬的手藝不錯。」
丁嘯華在各處的女人不少,不過對這個陸芬似乎格外重視一些。
目送著黑色轎車消失在夜色之中,鐵門緩緩闔上,暮色從四處湧上來,崇學在院裡沉思了一陣,才轉身回到屋裡。
傭人過來跟他說,
「恩少爺打電話來了,讓您過去吃晚飯。」
「我讓人回北方找的火盆,送過來了麼?」
崇學一邊換衣服,一邊問。傭人說下午剛送過來,已經放在車上了。
本來可以是個很好的機會,可兩個人都乖乖地站在自己的白線以里,保持著安全的距離。仰恩為那天的失態道歉,崇學默默地接受了。仰恩似乎很喜歡他帶過來的火爐,追問是在哪裡買的,他說,「有用的你就用,問那麼多幹嘛?」
沒為他硬梆梆的態度生氣,仰恩看得出這與自己在東北用的是一模一樣,必定是崇學託了關係從北邊捎過來的,心裡感激著,嘴上也沒提,於是說到盛家托他送貼子的事,原來耶誕節盛家有舞會,邀了不少名流,想托仰恩的關係,請崇學過去。
「我沒接,」仰恩一邊往火爐里加碳一邊說,「知道你不想太張揚,盛老三的名聲又不好,你還是少與他們來往的好。」
「那你怎麼還跟他們走得那麼近?」
「哪裡走得近了?」仰恩瞪了崇學一眼,「再說我們的身份不一樣,你能跟我這個小蘿蔔頭兒比麼?」
崇學笑了,因為仰恩說他自己是蘿蔔頭兒,也是為了他說話時瞟過來的那種無端覺得可愛的眼神。他最近笑的比這幾年笑的都多,仰恩就象是個跳動的火苗,一竄一竄地,照亮了他心裡陰暗很久的角落。他不知道應不應該跟仰恩提廬山的差事,心裡琢磨了一會兒,又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陌生,關於個人的決定,他很少會想著去跟別人商量,更不會考慮別人同意不同意,高興不高興。可他這一會兒,竟想著要徵求仰恩的意見,這種潛移默化改變的結果突然呈現出來,倒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很快化解了心裡微妙的一點點慌亂,丁崇學外表上依舊紋絲不動,問道:「都這麼晚了,怎的還不開飯?」
仰恩連忙回頭看牆上的鐘,是哦,已經快到八點。
「約了玉書跟子漁,他們又遲到了。」
崇學不經意地皺了皺眉,心想,你也太有誠意了罷?以為是因為道歉請我來吃飯,原來不過是湊飯局而已,或者是為了湊牌局也不一定,吃過飯,依玉書的性子,總要搓個八圈,不會是三缺一才順便叫上我罷?
仰恩心思敏捷,幾乎立刻猜到了崇學心裡的不舒服,他知道崇學並不喜歡跟玉書和子漁在一起,嫌他們兩個太吵了,於是勸說:「人多熱鬧麼,反正我們在上海也沒什麼朋友。」
「嗯,你請的這兩個人,也太熱鬧了些!」
似乎是為了回應崇學的總結,門外就傳來大聲的喧譁:
「仰恩救命!夏玉書要殺人了!」
第二章
靜安寺路「沙利文」的斜對面,有家叫做「船」的咖啡館,就是夏玉書三年前在朋友的幫助下開的。店面並不大,可地角兒選的好,所以生意相當不錯,落地的玻璃窗,從外面就可以看見穿著黑白制服的店員把烤好的咖啡豆磨成粉末,放在酒精爐上燒煮,誘人的香氣竟是那扇幽雅的門所不能阻擋,即使只是經過,也受不住那美味的誘惑,忍不住要進去嘗一嘗。
仰恩下了車,天氣有些陰沉,拉上衣領,緊走了兩步。那會兒正是下午生意清淡的時候,店裡人不多,玉書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著窗外出神。仰恩抬手在玻璃窗上屈指敲了敲,才把他從沉思中扯回來,招手讓仰恩趕快進去。
「怎麼才來?」玉書一邊吩咐店員給仰恩準備些點心,一邊問。
「嗯,感冒還沒好利索,大翠兒看得緊,說快下雨了不讓出門。我沒法坐家裡的車,所以偷偷跑出來,再打電話到祥生公司,叫的計程車,所以晚了。」
「得了吧!她一個下人,還敢管著你?背後有人撐腰吧?」玉書說話的語氣裡帶著酸,「我看他對你那麼好,就嫉妒。怎麼天底下的好男人,都給你拐跑了?」
仰恩尷尬地笑,瞅了瞅櫃檯後忙碌準備的店員。那人似乎習慣了玉書說話的口氣,倒也沒在意,只衝著看過來的仰恩點了點頭,便繼續手上的活計。
「你這人說話,怎麼就不能收斂一點兒?」仰恩對玉書的了解越來越多,知他對自己雖然嘴上不留情,心眼倒不壞的,於是也不介意,只打岔錯開話題:「我買回家的咖啡,煮的就是沒這裡的香,是什麼原因?」
「廢話,人人都能煮出這種效果,還到我店裡吃什麼味道?要是喜歡,你就儘管來,這一兩杯咖啡我還招待得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