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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46:06 作者: 雲拿月
沈奶奶說,練字能養性格。一開始學的時候累,後來上了道,辛苦不辛苦的,便不覺得了。
出國的這些年,每當心情不好時就會像沈奶奶說的那樣,拿出紙筆,寫字靜心。
於是就成了轉換心情的方式。
也再沒有,像以前那樣寫字寫得那麼開心過。
程隱出神一會兒,斂了神思,問小楊鋼:「休息一下,姐姐帶你去買吃的,去嗎?」
他有點猶豫。
程隱挑眉:「怕姐姐是壞人?」
小楊鋼搖頭,略帶羞澀,「姐姐……長得好看,不是壞人。」
程隱被他逗笑,忍不住問:「那你為什麼不跟我去?」
「爸爸說,不能隨便花別人的錢。」
他看著她,一雙眼睛怯怯的,眼裡卻是黑白分明,一片澄澈明淨。
程隱還沒說話,小楊鋼又道:「他們都說,我是別人不要的,生了病被丟出來,誰也不想撿,壞人不會要。」他搖了下頭,「我不怕壞人。」
第9章 本故事純屬虛構
他聲音稚嫩, 口吻好似在說『今天學了一道算術題』一樣平常無奇。
程隱對著他的眼睛莫名愣了許久。而後摸了摸他的頭, 「走, 姐姐帶你去買吃的, 你爸爸要是罵你的話, 我跟他說。」
小楊鋼面露猶豫, 似是在糾結。
程隱沖他笑, 到底是小孩子, 禁不住誘,他抓了抓頭十分不好意思, 最後還是收起了課本作業。
他的書包是藍色的, 洗得褪色,有些發白。把凳子上的東西一股腦裝進書包,再把書包塞進門前木桌下, 這才跟程隱走。
「爸爸每天都很晚回來?」
兩人出了院子,程隱一邊走一邊問。
他說是, 「天黑才回家, 天沒黑, 就不回來。」
「爸爸沒回家, 你一個人做什麼?」
「寫作業。在門口等爸爸。」
他上小學,個子不高, 程隱得低頭看他。
人不大,說話的模樣卻很正經,每一個問題都答得認真。
老舊巷子裡路面不平, 坑坑窪窪, 他一點都沒有這個年紀孩子的皮實勁兒,很小心地避讓,也不故意去踩坑裡積的水。
程隱頭一次來,不是很認識路。
「小賣部在哪裡?」
小楊鋼抬頭認了認路,指左邊方向,「往這邊拐。」
兩人提步正要朝那邊走,前邊一群背著書包小男孩迎面走來,嘰嘰喳喳吵鬧得很,在這路邊上就嘻哈打鬧,你一句我一句,邊說邊互相推推搡搡。
小楊鋼忽地一下子停住不動。
程隱回頭看他:「怎麼了?」
他站在那,小臉唰地白了一層。惶惶眼神和程隱對上,一聲不吭,只僵硬地搖了搖頭。
沒等程隱問,走來的那群小男孩看見他們,其中一個像發現什麼好玩的,『呀』了聲,抬手指來,大聲嚷道:「垃圾鬼!那邊有個垃圾鬼!沒人要的垃圾鬼出來了----」
其他小孩霎時鬨笑,接二連三地跟著取笑。
程隱眉一皺。
回頭看去,小楊鋼站在剛剛的位置,分毫微動。
孫巧巧說收養他的人條件不好。看得出來,他比同齡人瘦弱多了,面色也不夠紅潤。
其實認真說,根本談不上可愛。
可那雙眼睛乾淨得教人移不開視線。
他的肩膀繃得緊緊的,身子像塊僵硬的木頭,那麼短短一小截,直直插在泥地里,動彈不能。程隱清楚看見他的臉,微黑微黃中燒起一絲一絲的紅。
他傻站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瞠著,清澈得毫無瑕疵。
----亦寫滿了對這世界的慌張害怕。
他不動不語,全無反抗,只僵硬站在那。這樣的場景,分明上演過無數次。
程隱微微吸了口氣。
沉著臉衝著那群聒噪的小鬼斥道:「閉嘴!」
音量夠大,語氣夠凶,嚇得他們驚了一下,傻眼不敢說話。
程隱用力踢了踢腳邊的石子,也不管他們是群還在上小學的小孩,冷眼道:「誰再說一句,我就把他摁在地上打得他爸媽都不認識。」目光定格在中間,抬手指向帶頭取笑的那個蘿蔔頭,「你,到我面前來----」
她這麼嚇人,一幫熊小孩哪可能乖乖聽話,推搡著左右跑開。
有膽子小的,被嚇哭,一邊跑一邊『哇』地嚎出聲。
煩人的蘿蔔頭散了,程隱倒回去兩步。
垂眸看了看臉色白白的小楊鋼,沖他伸出手,「我牽你。」
一字不提剛才那些。
他愣了愣,抬頭小心翼翼看向程隱,「可以……可以牽嗎?」
程隱晃了晃手指,「當然可以。」
小楊鋼愕然眨眨眼,而後將手在衣服上來回擦了好幾遍,極其小心地去碰她的手。
他的手很小,她輕易就能包在掌心裡。
走到巷子對面,拐彎,朝小賣部行去,他們倆一路都沒有說話。
買零食的時候,程隱怕他有什麼不能吃,每一樣都事先問過,「這個你可以吃嗎?」
他搖頭,她就把東西放下。
給他買了一兜吃的,程隱替他拎在手上。
一大一小,兩人手裡都拿著一個冰淇淋邊走邊吃,手牽手沿著來時路走。
走著走著,小楊鋼忽然站住不動。
程隱停下腳步,側目一看,他站著,垂著腦袋,肩膀一聳一聳。
哭了。
咬著牙不肯哭出聲,一下一下嘶氣,臉通紅,豆大的眼淚往下掉。
程隱一愣,蹲下身問他:「怎麼了?」
他抬手拼命搓眼睛,一邊搓一邊搖頭,咬牙無聲哭著,氣喘得停不下來。
程隱蹲在他面前靜靜看著他。
好半天,他斷斷續續擠出一聲:「姐姐……很漂亮。」
一顆接一顆眼淚從臉頰下巴划過,滴在他泛白的舊衣領上。
「謝謝姐姐……」
程隱無言,沒說話,只摸了摸他的頭。
身邊塵粒飄揚,程隱一直蹲著,直到他哭完停下。
沒有說任何冠冕堂皇的話,她站起來,朝他伸手,「走,該回去了。」
小楊鋼臉和眼睛一樣紅,不好意思:「還……還能牽嗎?」
程隱笑了笑,「當然可以。」
重新踏上回去的路,配合他的步子,程隱放慢了速度。
掌心那隻小手,握得用力。
她知道他害怕。
即使再乖巧,再懂事,又怎麼可能真的不難受?
別人對你的惡意,並非你迎合就能消除得了。
就像她。
永遠也記得,剛進廖家那幾年,即使有吃有穿,身邊的同學還是會悄悄取笑她,說她是沒有爸媽的野小孩。
四年級課外生活體驗,老師安排六個人一組,讓大家周末聚合,選擇在組內一位同學家或者在公園野餐。
周五那天,她們的小組約好周末去學校附近的公園。
沈老太太知道,特意讓周嬸準備了滿滿當當一盒子好吃的送到隔壁給她。
然後她到了約好的地方。
然後,她在公園等了一整個白天。
沿著公園一直走,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她們小組的人。她失足踩進施工的泥坑裡,磕傷了腿,兩條褲腿灌滿了泥。
日暮西山,碰上一個抄公園近道回家的同學才知道,她的那個小組,原來約的是去小組長家模擬野餐。
讓她在這裡等,不過是支開她,因為不想帶她去。
她在公園長凳上坐了好久,直到沈晏清來找她。
他已經念初中,被她木疙瘩般的模樣氣得不行,帶她坐公車回去,從公交車站到巷子裡,背著她足足訓了一路。
「褲子髒了就回來換,傻站什麼?」
「不敢坐車不會打電話,就算廖叔叔不理,打爺爺的讓人去接你不就行?」
「別人不帶你玩就別跟她們玩,這麼簡單的道理有什麼不好懂?」
話比以往多了許多倍,他當時都快被她氣死。後來知道,他和院裡同伴玩了一下午,結果廖家做飯的嬸子告訴周嬸,說她一直沒回家,爺爺知道後急得準備讓人來找她。
於是他跑了出來。
那時她還木訥,所以才會傻傻在公園等上一天。
沈晏清訓她的時候,她一句話都沒說,當天晚上做夢又夢了一遍。
她在公園門口,周圍的一切飛快閃過,全都只有模糊的花影像。
她沒等到故意躲開她的同學,但等到了拋下她的那個女人。穿的還是扔下她那天的衣服,看不清面容,她很清楚聽到那個女人對她說:「站在這裡,別動。」
在她要跟上時,又低聲訓斥:「不可以跟上來。」
其實被拋下的夢做過很多次,她從沒告訴過別人,哪怕在廖家待了好幾年,依然時不時夢到那個場景。
唯有這一天,沈晏清去到公園,把被另一群人拋下的她找回來的這天,她在夢裡,拔腿追上了她本應叫做『母親』的女人。
她哭著追上去,即使那道身影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她還是不顧一切朝那個方向狂奔。
用盡全力,喊出了無數回夢裡沒能喊出的那句話----
別丟下我。
那次從夢裡哭醒以後,她再沒有夢到被拋棄的場景。或許五歲那年該流的淚,終於一次性流乾淨了。
而沈晏清那天教她的,她也都牢牢記著。
不高興了要說出口。
害怕的話不必一個人撐著。
想要的東西暫時沒有,那就盡能力去爭取。
她很努力地照著去學去做,可是……
大概就像少時練字一般,他總能很輕易找到她的錯處,反駁她的挑釁。
但他自己的字帖上,寫錯的同樣不少。
錯了,就是錯了。
……
「姐姐。」
日暮漸落,薄薄的光餘威仍在,小鋼鐵提醒她:「你的冰淇淋化了。」
程隱回神,趕緊吃下一大口。
晃了晃和他相牽的手,她笑迎著前方夕陽,踩在稀落碎石上。
人生是一條路,背後陰影漫漫,只能認準方向,一直往前。
大步走,然後再也不回頭。
程隱一休假休得骨頭都懶了,秦皎忙了一天下班約她吃飯,她懶散靠在背椅上,倒似比秦皎辛苦一天還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