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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37:34 作者: 李李翔
下課鈴響,我攔在前面,說:「不好意思,沃倫教授,打擾一下,我上次做了一個實驗,產率出乎意料的好。後來我查了一下資料,說『非質子偶極溶劑由於能提高親核試劑的基態能量而提高其親核性』,關於親核試劑的親核性,我還有點不大明白。」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那你實驗時選擇的溶劑很有可能就是非質子偶極溶劑,比如在DMF、DMSO溶劑中。這是進一步探討有機反應方面的理論知識,有許多問題尚未圓滿解決,脂肪族親核取代反應里將會詳細解釋。」我頓了頓,扶著眼鏡說:「我想這大概是研究生的課程。」看著我讚許地笑,挑了挑眉,聳肩說:「林小姐,我實驗室需要一個助手,如果你願意,可以來。」我沒想到有此殊榮,十分驚喜,連聲說:「是的,我十分願意。」
第一學期結束,我拿到了全額獎學金,門門功課優秀,連最挑剔的森德伯格教授也給了我極高的分數。我將成績單寄給周處,附帶一張大大的聖誕卡片,他一定會高興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轉眼間,又是一年。大家都說:「如果你要找艾,不是在圖書館便是在實驗室。」我通宵達旦做實驗,並且樂此不疲。舍友驚叫:「艾,你這樣學習,簡直是發瘋了!」節假日大家出去喝酒跳舞,瘋玩到半夜,我在實驗室里逍遙自在。舍友說:「艾,你這樣是不行的,小心變成書呆子。」我笑:「不會的,我只是喜歡。」當年我比這裡所有的人都荒唐墮落,曾經放浪形骸,醉生夢死;現在,早已失去興致。淡極始知花更艷,經歷過多少生離死別,才能做到現在這樣波瀾不興、透明如鏡。
稀奇古怪的飯菜,依舊難吃。我常常去附近的一家小餐館,通常說的都是:「combine,take away.」combine在化學術語裡是混合物的意思,可是在這裡卻是混合菜,而且是難吃的混合菜。我認為混合菜各種營養都有一點,對身體比較好。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發誓不再吃混合菜,可是到最後還是會轉到這家小餐館,打包帶走,實在是無從挑選。一開始不明白,也曾一個人在餐館用餐。後來才知道危險,單身女子獨自在外吃飯,我不怕男人上前搭訕,怕的是女人。
有時候會跟操曹通電話,他應德國某所研究機構的邀請,再次赴德工作。我開玩笑地說:「那你還回國幹嗎?當時就應該留在德國,這不多此一舉嘛!」他說:「不,不是多此一舉。當初回國,大概就是為了遇見你。」我愣住了,嘆息一聲,說:「操曹,我十分抱歉。」他頓了頓,說:「不用抱歉,愛過的人都不用說抱歉。你現在這樣,我很高興,你比我想像中還才華橫溢。」我說:「操曹,我真的很感激你,謝謝。」隨即豪氣地說:「操曹,你看著吧,我將會在這個領域有所貢獻。」他認真地說:「是的,我從不懷疑。」我們在天之涯,海之角,各自飛向自己的方向。或許某一天,不期而遇,相識不如相望淡淡一笑。
情人節那天,里昂約我出去跳舞。他是一個很可愛的大男孩,高大、英俊、為人熱誠,笑容像這個國家的陽光一樣燦爛。我笑:「里昂,我比你大得多。」里昂不平地說:「艾,這不是藉口,我根本不信。」我嘆氣:「里昂,我真的沒有騙你。」為什麼會有人認為我還不到二十歲呢?難道是因為經常跟年輕人待在一起的緣故,所以沾染上他們的朝氣?有一次去喝酒,甚至有人問我要身份證證明我已成年,我哭笑不得。他們認為東方人連年紀都十分神秘。
里昂撫著胸口說:「艾,你不能這樣,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傷我的心。」我遲疑了下,沒說話。他立即接上去說:「今天實驗室和圖書館都將關門,你無處可去,為什麼不和我去跳舞?僅僅是跳舞而已。你一定會喜歡的,我保證。」我無奈地看著他,只好點頭。因為是情人節,分外熱鬧,人cháo擁擠,熱歌勁舞,人人興致高昂,激情澎湃。里昂早被熱情的女郎拉到舞池中央去了。
我坐在角落裡,看著各色人群,如此喧囂熱鬧,心驀地空落落的。越是繁華,越是淒涼。忽然想念起大洋彼岸的祖國,就在那麼不經意間,還有自己的情人節。牛郎織女,悽美動人的愛情傳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曾經低語輕嘆過無數次。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此恨綿綿無絕期!
我很配合地等到曲終人散才出來。夜深人靜,燈火闌珊,路上仍有成雙成對的情人耳鬢廝磨,難捨難分。月上中天,光潔柔美,天空纖塵不染,映得人的心也跟著空靈剔透,□裸毫無遮掩。整個人暴露在月光下,心情分外脆弱。突然想起亞龍灣沙灘上的月色、大海、沙灘、椰林、清風、明月,還有人----瞬間跳入腦中,無比清晰,無法阻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其實一直都不曾忘記,只是埋藏得太深----自欺欺人而已!心痛發作,一時間再也按捺不住,跑到旁邊的電話亭,衝動地按下一長串的數字。
聽到裡面傳來的嘟嘟聲,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可笑,這又算什麼呢,無緣無故,簡直莫名其妙,愚不可及!正要掛斷,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喂!」僅僅一聲「餵」,已經徹底瓦解,如此魂牽夢繞,在某個地方,原來始終不曾忘懷。眼睛忽然濕潤,沒有說話,將聽筒慢慢放下。聽到他急切地喊:「喂喂餵----艾!是你嗎?」我一震,放下的手一滑,還是掛斷了。立刻,電話又響起來,劃破寧靜的夜空,穿透無數的障礙,不依不饒,誓不罷休。
或許是月色的蠱惑,或許根本就是心情的蠱惑,我在此刻徹底沉淪,接了起來,壓抑著洶湧澎湃的情cháo,輕聲哼唱:「春風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怦怦跳不能入睡;為何你呀你,不懂落花的有意,只能望著窗外的明月----」如此艱辛,歌不成歌,調不成調,只好戛然而止,將無數的感慨、悲傷、惆悵統統化為酒和淚,一飲而盡。他接下去:「月兒高高掛,彎彎的像你的眉,想念你的心,只許前進不許退,我說你呀你,可知流水非無情,載你飄向天上的宮闕----」歌聲像斷裂的帛撕毀後的絕望淒涼。
尾音仍然在顫抖,纏綿而悲傷。我哆嗦著唇,用盡全力,跟著他一起往下唱:「就在這花好月圓夜,兩心相愛心相悅;就在這花好月圓夜,有情人兒成雙對;我說你呀你,這世上還有誰,能與你鴛鴦戲水,比翼雙雙飛……」我悲不自勝,泣不成聲,再也不能忍受,一把掛斷,對著話筒低語:「再見。」以前也嬌嗔著問過,這世上還有誰,能與你鴛鴦戲水,比翼雙雙飛?問的時候絕對沒有想到,那個人竟然是別人。
一夜無眠,回到宿舍,翻出當初漂洋過海帶過來的紙箱----那個始終不敢翻動的角落,記憶終於淡下來,有各種各樣的風箏,已經滿是灰塵;還有沾上油漬的外套----已經洗乾淨了,我掏出口袋裡的玻璃瓶,滿滿的菸頭。打開來聞了聞,是愛過的味道,永遠都不會忘記。我抱著厚厚的外套,沉沉睡去,做了一個久遠傷感的夢,夢裡似曾相識,卻依舊無可奈何。醒來後將玻璃瓶放在床頭的書桌上,日日相對,不再避諱。舍友奇怪地問:「艾,你有收集菸頭的愛好?」我搖頭:「不,我想知道裡面究竟有哪些成分,準備拿去實驗室作分析。」她翻著白眼說:「艾,我確定,你做實驗做瘋了。」不用分析,那是曾經不遺餘力的愛。
唯有毫無保留地愛過,節節寸斷地痛過,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多麼的不容易。我在過去的回憶里惆悵,朝著遠處的高山堅定不移地攀去。
很久以後,終於明白,不是所有感情都會有始有終,孤獨盡頭不一定惶恐,可是生命,總免不了最初的一陣痛。
鳳凰重生,一樣免不了烈火焚燒的痛。
最初的一陣痛,避不可免,最後,終將回歸淡然。
再憶起當初,始終不曾後悔----愛與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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