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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37:34 作者: 李李翔
    他抬頭看我,很有些興奮地說:「續艾,你能這麼想,我實在是太高興了。以前也跟你說過出國念書的事,反倒惹得你大發雷霆,從此再也不敢提起。你能想通,很好----」我淡淡一笑,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形勢不一樣了。」當然是不一樣了!那時候,日日為生計奔波,哪裡想得到念書的事情。現在,萬事皆休,什麼都結束了,破而後立,敗而後成,萬念俱灰之下,總算是大徹大悟,一切應該還來得及。我抬了抬眉說:「下了好大的決心,也不知道成不成。出國念書,背井離鄉,實在需要勇氣。」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斟酌著說:「續艾,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原來我----一直都不曾了解過你----」我僵了僵,手上的動作停下來,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什麼。真也好,假也好,多也好,少也好,統統都過去了。可是一旦提到,還是會痛,至少目前還是,我需要時間一點一點適應,讓它在心底某個角落慢慢潰爛,直至化為血和肉,成為身體裡的一部分。他嘆了口氣,轉開話題,說:「出國念書,對你來說,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你本應該在科學的領域裡大放異彩----早該如此,想好申請什麼學校嗎?」我也不隱瞞,說:「我想去澳大利亞,消費不高,簽證也比較容易,還沒申請學校呢。哦,對了,問一下,你覺得迪肯大學怎麼樣?」

    他眼一亮,說:「迪肯大學嗎?如果是去澳大利亞的話,這個學校是首選,化學正是他們的強項。」我點頭,說:「不過,申請容易通過嗎?」他想了想,說:「我認識一個教授,化學界的同人,就在迪肯任教,或許可以幫你聯繫聯繫。」我興奮地拉著他,忙問:「那教授叫什麼名字?」他笑:「叫斯圖而特沃倫,你先寫好申請,我再跟他推薦你。」

    我跳起來,說:「操曹,你先坐,我再去買點菜,一定要隆重招待你。」不料喜從天降,我得趕緊巴結巴結他。他攔住我:「不用不用,家常小菜已經足夠。續艾,這是我應該做的。當年害了你,現在能幫到你,我很高興----」我搖頭:「這些事,再提沒什麼意思。菜還是要買的,你大老遠的來,總不能太不像話。我記得上次就答應過要做一頓晚餐感激你,這次就當是兌現了。」如果沒有當年那事,操曹未必會這樣盡心盡力幫我,所以凡事到底是禍是福,到頭來誰又知道呢!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安排。

    他幫我填申請表,幫我聯繫沃倫教授,沒過多久,沃倫教授發來郵件表示願意接收我,迪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很快就寄來了。他還幫我在大使館來回跑,教導我一項一項應該注意的事項,然後開始等簽證。我原本打算到那邊念幾個月的語言班再說,但是還是準備考一下雅思,提前解決語言障礙。畢竟丟下很久很久了,再要撿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備考跟打仗一樣,日日忙得不可開交,然而充實平靜,將過往所有的一切塵封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記憶里,擱淺,褪色。人仰馬翻考完雅思,成績不壞,但也不怎麼好,簽證隨即下來了。操曹安排我去了後先住在他一個朋友家裡,離墨爾本不遠的一個小鎮,據他說環境清幽,景致優美,最適宜念書。先熟悉當地的文化和語言,等來年四月份的開學。我將父母留下的房子賣了,辦理好一切手續,該轉賣的轉賣,該送人的送人,沒有留下任何的牽絆。我是帶著破釜沉舟的心情離開的,仿佛不再歸來。從此,孑然一身,輾轉漂泊,處處為家。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安身立命?在離開的前一天,也就是一年中的最後一天,我去看周處。

    他看起來精神好像還不錯,黑了許多,手上滿是厚厚的粗趼,對我微笑,只是----變得異常沉默。他變了----在這種地方,怎麼能不變呢!我壓下心酸,問:「還好嗎?」他微微點頭,說:「還好。剛開始來不好,現在想通了,這個地方,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安心,不用東躲西藏。」我默默點頭,說:「聽這裡的警官說你表現很好,相信你很快就可以出來。」宋令韋暗中大概幫了不少忙,帶他出來的獄警對他很客氣。強者為王,尤其是這裡,弱肉強食,而周處一向是王,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還活著。他居然跟我開玩笑:「是呀,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直至此刻,我才相信他過的真得不壞。

    我搖頭:「不用那麼久,很快,很快就可以重新開始。」他沉默許久,慢慢說:「等我出來,就去海南,找一處平靜的漁村,日日出海打魚。」脫胎換骨,與世無爭,我相信他說到做到。他看著我說:「以前就這麼想過,還有機會實現,總算不晚。」我期待地問:「我可以跟你一塊出海嗎?」他怔了下,故意說:「不可以----」又加上一句,「我擔心你暈船。」我笑起來,說:「周處,你一定要記得,到時候我會來找你的。」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有希望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會一直伴著他走過艱難的救贖路程。

    我說:「周處,我要去澳大利亞念書,明天就走。」他半晌點頭,說:「我一直希望你回到學校,你原本就屬於那裡。」我頓了頓,說:「是呀,走了長長一段彎路,總算是想通了。你和我,幸虧還來得及。」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座玉雕,撫摩說:「那天晚上,本想追上去給你這個,現在給,雖然遲了點,可是,還是一樣的。」放在他手心裡,按住說:「你,我,大家,都會好好的。」他緊握在手裡,低頭不語,很久很久。我站起來,笑說:「周處,記得我們的約定。我會常常給你寫信的,向你匯報學習情況。你也要努力,爭取早日出來。」人一旦有了希望,生活就不那麼難熬了。

    多災多難的一年也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過去了,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返。短短一年,幾乎承載了一生的記憶,刻骨銘心,永世難忘。可是,再怎麼艱難或者難忘,到底是過去了!新的一年,應當有一個好的開始。

    新年的第一天,我獨自一人飛向那個遙遠陌生的國度,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我們這裡冰天雪地,北風呼嘯;可是那裡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整個世界煥然一新,金髮藍眼的外國女郎,熱情洋溢的異國少年,常常覺得還在夢裡。我努力適應文化差異,認真勤奮地學習,孜孜不倦,心無旁騖。這個機會來之不易,我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才走到這裡。其間的辛酸苦楚,冷暖自知。

    經過三個來月強化班的學習,四月初正式開學。我看著學校里一張張年輕稚氣、青春飛揚的臉龐,感嘆自己東隅已逝,好歹桑榆非晚。沃倫教授的秘書打電話跟我說沃淪教授將在下星期抽空見我。我為這次見面做足準備,在圖書館裡不分日夜待了整整一個星期,怕他考我專業知識,任何對話儘可能想到了。我按時到達,心情忐忑不安,十分緊張。秘書看著我,公式化地說:「林小姐,你將有十五分鐘和沃倫教授交談,請好好把握。」沖我禮貌一笑,領我進去。我愣了一下,只有十五分鐘?那能談些什麼?

    沃倫教授站起來同我握手,笑說:「林小姐,歡迎。」然後請我喝茶寒暄,已經花去五分鐘。我本來有一大堆的問題,現在只能統統打消,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問:「林小姐,課程表你看了沒?請問你對哪些課程比較感興趣?」我隨口說了幾個。他點頭:「好,林小姐,那祝你在未來時間裡學習愉快。」我只好站起來,同他握手,說:「謝謝您,先生。」精心準備的會面三言兩語就這樣結束了。沒有辦法,接下來的時間在圖書館裡消磨。後來才了解到,沃倫教授之所以願意給我十五分鐘的見面時間,大概還是看在我是女士的分上。

    第一次實驗課,教授站在講台上強調注意事項:「所有人必須穿實驗服,戴手套,還有防護眼鏡,鞋子必須是牛皮靴子,平底,耐酸鹼腐蝕。女士注意了,頭髮不僅要紮起來,而且不允許露在外面,最好包起來……」我一直都沒搞清楚到底怎麼包起來,戴個發套還是帽子?實在有夠土的。反正林林總總,一大堆的注意事項,十分嚴格,許多要求都是國內聽都沒有聽過的。正式上課前,先教大家萬一發生實驗事故,應該怎麼保護自己,甚至考核,十分重視。一次實驗課,髮帶突然斷了,盤起來的長髮散下來,恰巧被教授看到,很客氣地說了幾句。我一氣之下,一刀剪了,省得每次上實驗課之前還要先跟頭髮較量一番。三千煩惱絲,紛紛落地,將過往統統拋卻。碎長的短髮看起來精神不少。

    課程極其簡單,我不敢相信這是大學裡的課程,早在高中就已學過,何況我還上過三年大學。課堂氣氛很活躍,通常是教授先講一段,便有學生打斷,站起來滔滔不絕陳述不同的意見,比如「為什麼是這樣,而不是這樣----」之類的。一開始覺得十分驚奇,這麼簡單的基礎知識,猶如一加一,竟然可以問得這麼理直氣壯且大言不慚。教授十分耐心,一再講解,最後通常說:「好了好了,時間或許不夠了,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私下再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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