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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37:34 作者: 李李翔
剛脫下鞋子,門就被推開來。我抬頭,是宋令韋,舊時場景舊時人,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忙踮著腳站起來,說:「你怎麼找來了?」他上前幾步,扶住我的身子,說:「想著你就在附近,一路走來,一轉頭就找到了。」因為在心裡,所以一轉頭就找到了?我默然了會兒,說:「你應該先打個電話。」根本不用這麼一路傻乎乎地找過來。他抬頭看了眼,疑惑地說:「這個地方,我們是不是來過?」我沒說話,他笑說:「以前有一次開車經過這裡,路上堵,一回首,就看見你的身影,情不自禁停下來。當時想,真是太巧了。一路上有千萬次的回首,可是偏偏恰巧在那個時候就看見了你。」然後又問:「是不是這家店?」
我點頭,想起那時候的事,心境卻是如此的不同,說:「其實仔細一想,並不是純粹的巧合。那時候我就在這附近上班,要碰面也是很普通的事。」話雖如此,可是正如他所說,一路上有千萬次回首,可是偏偏恰巧在那個時候就看見了我,怎麼不是緣分呢!他笑了笑,拍我的肩輕聲說:「這樣踮著腳說話不累嗎?快坐下。」我依言坐下來,再也沒有試鞋的心情。
他忽然半蹲下身,拿起新鞋,扶住我的腳輕輕往裡套,像在做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連鞋帶也仔細系好。大庭廣眾之下,他竟然這樣----一股鮮血沒頭沒腦往臉上沖,我又驚又羞,心跳如雷,耳根瞬間熱燙無比,只能任由他擺弄。他拿起另外一隻,順著手套進去,神態認真,沒有半分取寵討好我的意思。扶著早已僵硬的我站起來,柔聲問:「覺得怎麼樣?」我見專櫃小姐瞪大眼看著我們,恨不得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低頭說:「嗯,還----不錯。」好不容易發出聲音,才驚覺聲音又喑又啞,氣息不穩。
他問:「要不要在鏡子前看看?」我隨他走過去,看見鏡子裡的自己臉上一片緋紅,眼角生春,連耳垂都紅了。他一定發覺了,還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瞪了眼鏡子裡的他一眼,才發覺他和我在鏡中看起來是如此的契合。他身材高大,眉目英挺,我穿上鞋子正到他耳邊,靠著他的手臂站在他身側,他手極自然地挽在我腰上……在鏡中看來,何嘗不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可是,只不過是在鏡中,那是另外一個虛空冷寂的世界,做著冷掉的夢,永遠無法企及。
側過臉,仰首看他,悲從中來。我掙開他,搖首說:「算了,跟有點高,不習慣。」做自己不習慣的事,永遠吃力不討好。專櫃小姐知機地湊上來說:「哪裡,穿得再好看也沒有!你看,褲腿正好搭在腳背上,露出腳趾,若隱若現,多漂亮呀!這樣穿就很好看,何況還可以配裙子!鞋子經過特殊設計,穿起來一點都不累……」他看了眼,說:「我也喜歡,買了吧。」說完刷卡結帳。我要換下來,他說:「就這麼穿著吧,省得麻煩。」我隨他默默走出專賣店,天色有些暗了。
車窗一片水霧,不論怎麼刷都刷不掉,霓虹燈無力地打在路邊上,仿佛上了水,所以也跟著朦朧。我端正地坐好,轉頭看他,認真地盯著正前方,眼都不眨。驀地想起他前幾天說的「艾,希望我們以後不管碰到什麼樣的困難,一定要坦誠相見」,沉澱了許久的心情終於裂了個口,一瀉千里,水汩汩地往外流,我輕聲說:「令韋,今天,宋委員來找我----」他臉上顯過吃驚的神色,看著我的眼,慢慢說:「他,他----說了什麼?你有沒有受委屈?」
「沒說什麼,他那樣的身份,不會為難我。」說完,將頭埋在右手的臂彎里,看著窗外靡霏霏的細雨,一動不動。他不做聲,猛打方向盤,將車子停在路邊。車裡一陣沉默,良久,他喊我:「艾----我們,不論發生什麼,絕不能退縮,好不好?」祈求地看著我,又驚又怕,唯恐再次失去。再次失去!對他,對我,多麼殘忍!我沒說話。他探過身體,將我的手按在他手心裡,無言而堅持。我咳嗽一聲,半晌,說:「你應該早點告訴我,你腿上的傷是槍傷。」
他身體顫抖了下,攥緊我的手,徐徐地說:「這件事,未下定決心前,難以啟齒;下定決心後,不再顧忌。所以,不想讓你知道,希望獨立解決。沒想到你還是知道了。」看著我的眼,極其誠懇地道歉:「對不起,我請求我爸不要去找你,可是仍然始料不及。」我掙扎著,在痛苦邊緣徘徊,說:「可是,你這麼做----對連心----」我搖頭,不知道到底在抗拒什麼,言辭木訥,無法表達分毫。
提到連心,他眼神黯然,嘴唇哆嗦了下,最後一鼓作氣說下去:「可是,我已經做了,已經來不及了!」將我一把擁在懷裡,狠狠地說:「所以,既然作了選擇,那就走到底吧,不要往回看!」我從他的決心裡同樣看到掙扎、看到痛苦、看到害怕、看到愧疚……能走到底嗎?我不要走到底,誰也不能保證能走到底,那麼,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的心情像在用最美的姿勢飲一杯毒酒,心甘情願,一飲而盡。我吻了吻他冰冷的唇角,說:「快回去吧,我餓了。」
尚來不及吃飯,先用熱水狠狠地沖洗,從頭淋到腳,冒著氤氳的水汽仿佛在心口蒸騰開來,又滾又燙,熱得難以承受。洗得幾乎虛脫,慘白著臉走出浴室,他已經叫好飯菜,沒有滿桌的佳肴,只有幾個我平常愛吃的小菜,還有尚熱氣騰騰的雞絲粥。本來想說沒胃口,不吃了,看到這個,忍不住坐下來。他瞟了我一眼,說:「過來,先把頭髮擦乾,小心感冒。」就著我頭上的毛巾,一點一點擦拭,溫柔而專注。我沉溺得不可自拔,早已泥足深陷。為了彼此,雙方如此卑微。
想到他父親說的話,隱隱帶有威脅,甚至深含戒備,還會有什麼呢?這將置我們於何地?事情如果不塵埃落定,總也得有個解決的方法!我是不是應該以退為進,先搬離這裡比較好?再住在他這裡,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越來越糟糕。今天這樣的事,有了第一次,保不准不會有第二次,甚至找上門來。這裡,再怎麼貪戀,並不是我的。理不直氣不壯,沒有比這個更難堪的。我從沙發里爬起來,走到書房門口,猶豫不決,舉棋不定。他正在辦公,還是等會兒再說。他本沒有那麼早下班,是因為我才提前回來的。
電話鈴響,十分意外,竟是周處。他說:「聽說你出院了,最近好嗎?」我點頭:「好很多了,眼睛沒什麼大問題。」他沉默了會兒,說:「那就好。我在你樓下,方便下來嗎?」我驚得跳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在樓下?」他說:「是呀,怎麼了?你不在嗎?還是不方便?」有些奇怪我一驚一乍的語氣。我才反應過來,試探地說:「你是說你在青年路?」他頓了頓,問:「夕,你怎麼了?」我鬆了一大口氣,我以為他在宋令韋樓下呢,差點沒嚇死。他大概剛回來,還不知道我搬出去住,其實,也沒幾個人知道。
我緩過氣來,問:「沒什麼,你不是在廣州嗎?回北京了?」他「嗯」一聲,說:「如果不方便的話,那我走了。」我忙說:「不是的,不是的,不過,我現在在外邊……」他「哦」了一聲,說:「大晚上的,還是趕緊回來,我等你,路上小心點。」我嘆口氣,掛斷電話,快手快腳尋上衣服穿好。剛拿起包,宋令韋走出來,看了我一眼,沒什麼表情地說:「你這是要出去?」我停了下,說:「周處找我,我想還是去一趟比較好。」將事情原委告訴他,說完還看了看他的臉色。
他沒好氣地說:「真的那麼想見他?」臉色似乎不大好。我小心翼翼地說:「周處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他當年……」他嘆口氣,打斷我:「我又沒攔著你不讓去,不過我得送你去。你怎麼會認為我放心一個人大半夜的出門?萬一又出點什麼意外呢?」我見他一本正經,滿臉嚴肅,氣勢洶洶的樣子,不敢反抗,只好暗自嘀咕:「現在哪是大半夜呀!」
在轉彎處,我忙說:「令韋,令韋,在這裡停就好了,我自己走過去。」他雖然停了車,卻沉著臉沒說話。我搖著他的手撒嬌道:「令韋,你別這樣----」我甚少做這麼噁心的事,自己聽了都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他總算出聲了:「我就這麼見不得人?」我哭笑不得:「說什麼呢!你見周處幹什麼?」他口不擇言,狠狠地說:「找他打一架!」一拳打在椅子上,當真是咬牙切齒的表情。仿佛跟周處是夙敵,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罵:「胡攪蠻纏什麼呢你!我走了,在這乖乖等我回來。」抱著他,親了一下,轉身下車。他氣悶地沒出聲,不過也沒再阻止。我好笑地想,切!他打得贏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