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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37:34 作者: 李李翔
我一個激靈,驀地睜開眼,陽光明晃晃地打在身上,卻不覺得熱,太陽已經有些西沉,天邊有一片錦緞似的雲霞,呈現七彩的光芒,映著滿眼翠綠的青山綠水,看起來像一幅風景油畫,簡直以為還在做夢。我眨了眨眼,才緩過神來,抱歉地說:「謝謝呀,一不小心,睡著了。」動了動酸痛的脖頸,問:「師傅,這是幾路車,往哪開?好像到郊區了。」她有些奇怪地看著我,說:「去香山呀,這是去香山的車。」沒想到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了。我揉了揉眉心,又問:「還沒到香山吧?下一站是哪?」她可能以為我坐過頭了,說:「下一站是植物園,離香山也就一站地。要下趕緊下吧。」
我跳下來,風已經有些冷了。看到門口放著大幅的廣告牌,萬物爭春,百花齊放,櫻花、芍藥、牡丹,都有特辟的觀賞專區,正是應景的時候。還有成片的碧桃、紅杏,開得好不熱鬧,看上去比五色的雲彩還要耀眼。我忽然想起一句詩: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聽起來非常的鮮妍美麗。於是買了票,準備進去轉一轉。快到閉園的時間,賣票的師傅特意提醒我。我笑說:「不要緊,馬上就出來。」穿過石子小徑的時候,忽然又想到後面兩句: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原來這只不過是一首抱怨志不得、意未滿的詩,牢騷滿腹,沒有絲毫旖旎尊貴之感,白白騙得我誤入歧途。盡信書則不如信其無,人也一樣。
陽光一點一點淡下去,風吹動高大的銀杏,枝動葉搖,發出蕭蕭的聲音。遊人漸漸散去,有些寂寥落寞。看了碧桃,並沒有想像中的鋪天蓋地,寥寥的幾棵,過了花期,盛時之景一去不復返,已經有點頹敗之感了。看見一處村莊,用籬笆圍著,隱隱看見幾叢蔥綠的幽竹,據說是曹雪芹的故居。青葉掩映間有一座石雕,人物高且瘦,衣衫單薄,容顏憔悴,形銷骨立。可惜下袍露出一個大洞,大殺風景。雖然看見大石上名人的題字,我仍舊轉身出來了。我爬上山坡,看見一座碉樓炮台,破舊不堪,倒很像是清朝的遺物。西風漸起,我極目遠眺,連綿的山峰凸立,仿佛剛巧立在蒼天的地平線上,山坡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夕陽有些慘澹,只不過虛虛的有那麼一點意思,一切安然無聲,使人越發孤寂傷懷。
不能再看下去,沿著山道往上走,想從另一邊下去。轉個彎,忽然叢林掩映,松柏蒼青,道旁的杜鵑開得如火如荼,一叢一叢像點燃的火焰。我扒開橫出來的樹枝,登上台階,首先看見的是高大的石碑,都是康熙乾隆年間的遺物,光線昏暗,古木森森,閒散隨意的氛圍悚然一變,肅然嚴整。再往前走,居然看見梁思成的墓碑,小小的一方,沒有其他的語言。再看,越來越多的墓碑,我覺得有些心驚,惶惶然不知道到底誤闖入什麼地方。
抬眼四望,看見高高的台階上有一座半圓形的墓碑,規模宏大,鏤刻精細,極其考究。墓的周圍花枝糙蔓、古藤叢生,森森然壓抑得人不敢大聲呼吸。待看清楚墓碑上的字,才知道原來是梁啓超及其夫人的墓,下面的估計都是梁氏子孫埋骨的地方。我站在碑前,看著僅餘的一點夕陽在視線中漸漸消沒,悄然樹立的墓碑仿佛也隱沒了,夜色一點一點上來,風定人靜,暗影重重。此情此景,忽然悲不自勝,難以克制。可是偏偏流不出一滴眼淚,只是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單淒涼,覺得心裡壓著無限的悲傷----無法形容,眼淚亦是茫然。對著無數的墓碑,再大的事也顯得微不足道;可是唯其這樣,活著的人才越發悲哀。
我捂緊衣服,孤零零地坐在台階上,失魂落魄,與無數的墓碑為伴。夜幕「嘩」的一聲拉開,等我回過神,感到寒冷,才發覺天已經黑了,漫山遍野似乎鬼影重重,野獸遍布,哀鳴淒淒。我跌跌撞撞往山下跑,深一腳淺一腳,有塊岩石特別窄而滑,我一腳踏空,歪身倒在路邊的野糙上,有灌木葉子伸到腰間,我覺得莫名的驚恐,顧不得腳的疼痛,連滾帶爬往前沖。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天黑路陡,我一路往下奔,幾乎控制不住,總懷疑要摔倒。偌大的山頭空無一人,黑淒淒陰慘慘,僅有幾點微現的星光,陰森恐怖。這個時候大概已經關園門了,遊客早就走了,就連巡山的工作人員也沒有見到。我捏著汗,提心弔膽隱隱看見路旁的燈光,心才稍稍安定下來。驀然感覺到腳踝鑽心的疼,一定是扭到了,不知道有沒有腫起來,幸好沒傷到要害。拖著腳步挪到鐵門前,不出所料果然關了。
我仰望高大的鐵門,像是一道銅牆鐵壁,將我困在牢籠里,難以掙脫----當然是的,心還套著重重的枷鎖!我抬頭搜索,沒有看見一個工作人員。看著眼前高大冷硬的鐵門,像一座冰山,心裡盤算著爬出去的可能性。可是剛才受驚過度,直至現在仍然緩不過氣來,渾身如溺水般虛弱無力。而且也有可能一個不慎,摔得頭破血流。我瑟縮地坐在角落裡,忽然想起園內有專門的餐飲服務區,應該有房間落腳,儘管坐落在半山腰上----可是,腳又疼得厲害,不一定支撐得到。折騰到此刻,山窮水盡,情況好像也就這樣了,壞到不能再壞,莫名地卻又鎮定下來,自嘲地想,沒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在這裡過一夜,反正死不了。
時間還早,可是天卻是完全黑下來了,透過鐵門,路上燈光昏暗,車輛稀少。我心力交瘁地想著出去的辦法,看來只有手腳並用爬了。捋起袖子,將肩包斜挎,抓住鐵柵欄用腳蹬了蹬,似乎沒有多大問題。鐵門並不太高,旁邊恰好有一棵高大的槐樹,儘管崴了腳,沿著樹,還是很順利地就攀上去了。我跨坐在頂部,吞著口水望著地面突然又害怕了。想起醫生曾經再三警告,說我腳骨折過,一定要特別注意休養,千萬不能再傷著了。再不小心,說不定就得殘廢。我越想越怕,手緊緊抓牢欄杆,死都不敢再往下跳。
這個時候,電話刺耳地響起來,我不敢接,怕失手摔下去,任由它響。蹭著鐵欄杆,一步一步往旁邊挪,直到靠住院牆,有了支撐點,才稍稍定下來,往腳下看去,只有朦朦朧朧的影子,似乎深不見底。漆黑的夜裡,我頓時惶恐得不知所以然。電話再次響起,我哆嗦著手一點一點將背後的包蹭到前面,然後小心地掏出手機。一看見上面的來電顯示,似乎一下子找到依靠,眼淚不由自主流下來,哽著聲音喊:「周處----」
他連忙問:「夕,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我嗚咽著說:「你有事嗎?沒事的話趕快來,我----我在植物園----我出不去,下不來,你趕快來救我----」我聽見他立即吩咐司機:「掉頭,去植物園。」他不斷寬慰我:「別怕,沒事,啊!一會兒就到了,先忍一忍。」我看了看四周,抽著氣說:「你別掛電話,這裡黑糊糊的,我害怕----」他忙說:「好,我不掛,我跟你說話。」他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一路上和我聊起小時候的事情。
他說:「我記得我剛從武術學校回來,去林家看你爸,那個時候你已經上初中了,怒氣沖沖地回來,誰的話都不買帳。你爸硬是把你叫下來,讓你喊我周大哥。你踢踢踏踏拖著一雙毛茸茸的兔子拖鞋沉著臉下樓,對我理都不理,拿了個削好的蘋果,轉個身就上樓了,後來連飯都沒下來吃,記得你媽還讓人催了好幾次。」我神經果然鬆懈下來,不由得說:「是嗎?我怎麼沒印象了?」他說:「當時你爸真是氣壞了,瞪著你的背影,又氣又無可奈何。換成其他人,恐怕一巴掌早就打下來了。」
我說:「我不下來吃飯,一定是和我爸賭氣了。聽你這麼說,我當時心情大概很不好,按照以前的脾氣,我爸還逼著我下樓,我肯定是沒好臉色給你瞧了。不過,真有這麼一回事?」我有些不大相信,不然,為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他說:「你那時候已經和現在差不多高了,還是瘦,酒紅色的頭髮很囂張地披在肩上,襯得臉更白皙。眼睛雖然生著氣,依然黑得發亮,盈盈的像在天山雪水裡浸過。那時候,你真是讓人----」我聽他這麼讚美,難免有些得意,忙不迭十分自戀地說:「我當時是班上唯一一個染了頭髮的人,在學校里招搖過市,很出風頭,真是漂亮是不是?」他笑:「嗯,真是漂亮。我當時想,這是小艾嗎?怎麼突然間跟變了個人似的,差點認不出來了。」
我一心光顧著跟他說話,不再覺得等待焦心難熬,周身的黑暗恐懼仿佛也一點點淡了,說:「你知道嗎?我有一段時間拼命長高,一年之內校服換了三套,過一段時間袖子就短到手腕,過一段時間褲腳就提到腳踝上。我媽說我瘋長。我爸看著我只是不斷皺眉,說我怎麼越來越瘦,還說要帶我去醫院看看。」想到我爸,我心沉了一沉,說,「那時候我真是不懂事,天天跟我爸對著來,他那麼疼我----現在想起來就----」我再也說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