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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37:34 作者: 李李翔
    他陪我一起進去。跟在他旁邊的人錯愕地叫:「周哥,你----」他面無表情沒說話,那人立即噤聲。我甩開他的手,平靜地說:「周處,你別擔心,我還撐得過來。再說,這是我們林家的事,是我一個人的事。你回吧,我不想你插手。比這更惡劣的我都經歷過了,沒事的,沒事的,挺一挺就過去了。」我接過行李箱,一個人上了飛機。是的,總要一個人面對的。

    夜色深濃,漆黑得仿佛就此沉淪,再也不會天亮了。機上的乘客大都埋頭就睡,東倒西歪。身體疲倦欲死,可是意識卻無比清晰。我知道我應該休息,我需要體力,接下來不知道還有多少事情在等著我。可是睡不著,連眼睛都閉不上。我緊繃著身體端端正正坐好,問服務小姐:「有什麼報刊雜誌?」她拿了一大堆,任由我挑選。我翻了翻,揀了好幾本八卦娛樂周刊。埋頭苦讀,一個字一個字看得聚精會神,全神貫注,像在研究課題。一本接一本,不肯歇息。等全部翻完,播音員已經在提示飛機即將降落,請大家做好準備。我合上書,揉著眼想,多好,都是緋聞,輕鬆地娛樂大眾,沒有死人的大事,沒有生離死別。

    轉頭下飛機的時候,我努力想剛才到底看了什麼,可是一個字都不記得了。不記得就不記得,誰真的關心誰呢。我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群,一個一個擦身而過。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剛走出來,仿佛聽到有人在喊:「林艾!」我頓住,轉了一圈,沒見到熟識的人,繼續悶頭往前走。手臂忽然被人扯住了,我回頭一看,吃了一驚,隔了半晌,才喊:「小飛哥,怎麼會是你?」小飛可以稱得上是林彬唯一的真正的朋友。

    小飛個頭不高,可是身體結實,皮膚黝黑,身手幹練,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也只是說不出話來。半天,接過我的箱子,拍著我的肩膀說:「走吧。」穿過無數的人群,我跟著他上了計程車。他說:「先回去,安頓好,再去公安局。」我一聽公安局,心一抖,咬牙極力忍住,默然不語,轉頭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他看著窗外,低聲說:「周處讓人跟我說,你回來處理林彬的事。」

    我打開房門,習慣性地看了一圈,這個地方真的只剩我一個人了。小飛問:「林艾,你還好吧?」我點頭:「沒事,還好。你隨便坐,沒什麼可招待的。」他說:「林艾,你別傷心過度。坐飛機累了吧,先睡一覺。」我搖頭:「不,我還不累。我給你倒茶。」站起來要去給他倒茶,只覺得頭暈沉沉的,腳步有些虛浮。他按住我,一字一句說:「林艾,林彬走了,你自己要想開----身體要緊----」說著說著,他自己的眼先紅了,聲音哽咽。

    我壓抑著說:「以前我老罵他,小命遲早要玩完,沒想到一語成讖。林彬這人,人不是好人,可是再壞也不至於死----」他坐在沙發上,眼睛怔怔看著前方,慢慢說:「他不該走這條路,他又不是周處,不夠心狠手辣。走這條路,能有好結局嗎?可是----如果不是那些人,他也不至於這麼慘----」

    我背對他,緊緊捂住唇,等眼淚逼回去了,氣息平靜下來,才問:「他怎麼被發現的?」小飛忽然捶了一拳,桌子「砰」的一聲響,憤怒地說:「是馬哥那邊的人告的密。他回來找我,鄭重其事托我去給他買東西,行蹤可能被人發現了,想陷害他,故意驚動了警察----」我越發的悲哀,林彬那人,就是被他自己交的那些所謂的「朋友」給害死了。教訓是如此的慘重。

    小飛那樣一個硬漢子,經歷過多少風浪,此刻嘴唇發白,肩膀微微顫抖,握緊拳頭,恨恨地說:「那些人,豬狗不如,林彬真是瞎了眼----」林彬本來就是瞎了眼。他頓了頓,又沉痛地說:「他怎麼就那麼傻,為什麼要跑呢,進去了,總還活著,好死不如賴活著----」我明白他,喉嚨又干又啞,艱難地說:「他不願意進去,一出事,那些人絕對不會放過他。一旦進去,永無出頭之日,他這一生也就完了。」對他來說,生不如死。所以會拒捕,作困獸之鬥。

    他轉頭看我,說:「林艾,你要不到我那裡去住?這裡,就你一個人----到我那裡去,也好有個照應。」我搖頭:「沒什麼,我跟林彬在這住了多少年,還怕什麼。當真有鬼魂,我也不怕。我倒希望有鬼魂,至少還能見他一面----」他見我堅決不去,安慰我:「那你好好睡一覺,人死了,再傷心也沒用。明天,明天夠你熬的,別再多想了----」我踉蹌地站起來,送他出去,低著頭說:「林彬,這一生,活得再差勁沒有,不過,有你這麼一個朋友,也算沒有白活。」他聽了,立即偏過頭,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好半天才說:「有什麼用?照樣救不活他!」說完,跟我打聲招呼,匆匆走了,下樓梯的時候,在轉角處差點跌倒。

    我扶著牆一步一步挪進來,覺得累,渾身散了架一樣,從來沒有這麼累過,連站的力氣都沒有。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可是還是睡不著。身體明明累得要死,腦袋為什麼偏偏不肯停歇?忘記帶安眠藥了,我一個人躺在黑暗裡,一點一點挨著,將以前所經歷過的一切再細細咀嚼一遍,在苦味中繼續回味著更深一層的苦。真希望漫漫長夜儘快過去,真希望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真希望自己還停留在噩夢中沒有醒來。趕快醒來吧,趕快醒來吧,醒來就好了,醒來就不是一個人了。我一遍又一遍地祈求。

    掙扎著起來,一夜無眠,卻絲毫沒有困意。阿飛和我一起前往公安局。辦理完手續,一個女警帶我去領林彬的遺物,白色的布上放著寥寥幾件物品。一個錢包,一部手機,都是他隨身的東西,一粒鐵灰色的扣子,可能是身上掉下來的,另外,還有一個精緻的小盒子。物在人亡,眼睛忽然又干又澀,仿佛在鹽水裡泡過一樣,失水過多,可是沒有眼淚,半滴眼淚都擠不出來。辦事員問我:「可看清楚了?」我默默點頭。她說:「那就拿走吧。」我拿起那盒子,一點一點打開,竟然是一對戒指,上面鑲嵌了米粒大小的鑽石,發出細小璀璨的光芒。吃了一驚,眼睛刺痛,隨即越發酸楚。他是準備給誰的呢?歐陽水嗎?

    小飛走過來,哽聲說:「走吧,都辦好了。已經運往火葬場了。」我輕輕點頭,問他:「小飛哥,他托你買什麼東西?是這個嗎?」遞給他盒子。小飛點頭:「當時我很高興地想,他終於是要好起來了。想要結婚生子,以後就收性了,不再在那條道上混了吧?哪知道,連這點機會都不留給他----」我覺得心頭有一種痛,到底是怎樣的痛,卻說不出來,只是無聲地壓著,壓著,壓著----錢包里的現金不多,有幾張卡,另外夾層里有一張和我包里一樣的黑白全家福照片,其他的都是些名片地址。手機關機了,我按開機鍵,需要輸入密碼。嘗試著輸了123456,隨即跳出歡快的音樂聲。那人,連設個密碼還是這麼傻。我悶著聲音說:「小飛哥,沒什麼事了,走吧。」

    話還沒有說完,簡訊的聲音接連不斷地響起。一條一條打開看了,全是歐陽水發過來的,大都是問他在哪。其中有一條顯示是「林大哥,你現在在哪?不是說好來看我的嗎?為什麼還不來?我好失望哦,不過,不要緊。你路上小心。」日期是四月四號凌晨,也就是昨天的。也有今天的,林林總總一大堆。興致勃勃地發一大段一大段的笑話,是想給他釋愁解悶?她應該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也好,他和她就這樣吧,沒必要知道。坐計程車離開。剛上車沒多久,手機響,翻出來,才發現是林彬的手機。看了眼上面顯示的號碼,猶豫該不該接。鈴聲一直響,大有誓不罷休的意味。我還來不及說話,就聽到裡面傳來興奮的聲音:「林大哥,終於打通你電話了!你為什麼老關機?」林彬的手機至少關了一天兩夜,而我一開機,沒過多久,她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她是不是抱著手機一遍又一遍地撥,無聊地期待著,就為了等他一個電話?

    我拿開手機,用力清了清嗓子,拼命咳嗽兩聲,才說:「我不是林彬,我是林艾----」她愣了下,隨即說:「啊,是林艾呀,那林大哥呢?他在不在你身邊?讓他接電話好不好?」我閉著眼微微搖頭,輕聲說:「林彬他----他,走了,不在了----接不了你的電話。」

    她失望地「哦」一聲,也沒問我為什麼林彬的手機會在我手上。過了會兒又有些興奮地說:「林艾,你回來了是嗎?那能來看看我嗎?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哦!」我沙啞著聲音問:「那你在哪?還是在醫院嗎?身體有沒有好些?」她急急忙忙地解釋:「這次我住院,可不是因為生病哦。等你來了再告訴你,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你一定要來哦,跟你也有關的。」我想起那個戒指,林彬一定是希望給她的。於是答應去看她,讓司機轉道去市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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