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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9:37:34 作者: 李李翔
他不斷哄著我,表示一直在聽,又示意我繼續說下去。我意識逐漸混亂,拉住他的手,仿佛有了依靠,猶記得自己滔滔不絕地說:「我大三上學期,還幫我們系裡的劉教授在JACS上發表了一篇論文。那些實驗數據全部是我測出來的!一項一項的數據,反覆地測,反覆地核實,簡直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知道什麼是JACS嗎?」我抬起頭喃喃地問,可是頭暈沉沉的,重若泰山,眼前的人影開始有些模糊。不等他回答,我繼續說,「JACS是化學方面全球最權威的雜誌!是很了不起的榮譽!」他連連點頭,哄著我說:「是呀,是呀,很了不起。」但是話鋒卻一轉,「那後來呢?」
後來?我瞬間清醒過來,後來呢,可是後來呢?我號啕大哭,所有的淚水在此刻傾瀉而出。我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不管以前受了多大的打擊,可是今天卻再也不能忍受。本來我也可以像操曹那樣的!我抽噎著,恍恍惚惚地說:「後來----嗚嗚----後來----被學校開除了!哇----」最痛的傷疤在人前血淋淋地撕開,我想一輩子都癒合不了。
第 7 章
第七章沉痛往事
他移過身體,無言地抱我在懷裡,那麼的穩定有力,像天,像地,像一切,力量透過他的手臂源源不斷地傳遞給我。我覺得他的身體此刻是最虔誠的依靠,整個上身趴在他胸膛上,哭得泣不成聲。我搖著他的手說:「你知道嗎?確定被學校開除後,我從此無顏見江東父老,真的想一死了之!高三那年我爸被槍斃了。我最後一次去監獄看他時,他摸著我的頭說:『艾艾,以後要好好念書,努力做人。』我的成績從那個時候開始,飛速前進。我爸一直很驕傲地對別人說:『我林德民的女兒,學習成績數一數二的好。』他一直以此為榮。我怎麼都不能夠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學校開除了!」
他一直沒有問我為什麼被學校開除,突然俯下臉,吻去我臉上的淚水,喃喃地說:「林艾,別哭了----」我仰起頭,他是那樣的英俊沉穩,意氣風發,事業有成,越發覺得自卑羞慚,黯然無光。任由他的舌頭在我臉上不停地蠕動,我抽泣著說:「我爸槍斃後,我媽就生病了。一天一天拖下去,形容枯槁,瘦得臉上只剩下兩個窟窿,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恐怖,她那麼高貴的一個人。後來查出來是肝癌。我爸在出事前就做了安排,狡兔也有三窟,林家雖然敗了,卻也不至於艱難度日。可是自從我媽生病後,才算是真正地敗下去了。錢跟無底洞一樣投進去,我媽她最終還是走了!」我覺得整個人撕心裂肺的痛,我想我一輩子的眼淚都在此刻流盡了。那個時候總覺得木木的,痛得好像不是自己,像活在夢裡一樣;現在再想起來,才覺得痛得難以忍受,肝腸寸斷,心如刀割。
他伸出手撫在我左胸上,像是支撐,我覺得痙攣抽搐的心臟漸漸平復下來。我擦著滿臉的眼淚鼻涕說:「我媽她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當她得知我考上很好的大學後,難得地笑了。然後拔下手上的鑽戒交給我,讓我賣了,交學費。她所有的珠寶首飾貂皮裘衣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只剩下我爸送她的鑽戒。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說:『媽,沒事,我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她說:『我的艾艾怎麼可以讓別人看不起!一粒戒指而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跟我爸一樣看得那麼通透。那鑽戒可以說全城絕無僅有,鴿子蛋一樣大的鑽石,整整六克拉,精美絕倫,是我爸去比利時時從安特衛普帶回來的。我拿去城裡最大的珠寶店裡賣了,連十分之一的錢都沒有得到。我覺得自己真該槍斃,為什麼死的不是我!怎麼可以被學校開除呢!」我哭得聲音嘶啞,癱軟在地上。
他抱我起來,坐在沙發上,不斷在我耳邊呢喃:「林艾,林艾,林艾……」是想將我的魂魄都叫走嗎?我接過他遞過來的香檳,一口氣喝下去。冷冷的泛著琥珀光澤的液體如絲般滑下喉嚨,壓制了洶湧而起的疼痛,我覺得舒服了一點。胸口依然起伏得厲害,怎麼都停不下來。我抓著他的袖子說:「我後來一直後悔,為什麼要賣掉那粒鑽戒?那是我爸我媽唯一留下來的遺物!其實我大學生活過得一點都不艱難。我拿了那麼多的獎學金,還有企業的贊助,大二以後又有教授給的補助,就算不節省,學費、生活費也足夠了。我覺得林家的臉都被我丟盡了,死了都沒臉見我爸媽!」
他捧著我的臉說:「好了,林艾,你累了,先好好地睡一覺。」他讓我平躺在沙發上,脫下自己的大衣替我蓋上。我哭得筋疲力盡,眼睛一定腫得厲害。他伸出舌頭舔我的眼瞼,軟軟濕濕的,很舒服,我覺得疼得不那麼厲害了。我拉住他的手,請求說:「你不要走,我怕。」我是真的害怕,那麼多的人和事說走就走,說變就變,完全無招架之力,任由我一個人在無邊的荒漠裡踽踽獨行,無依無靠。
他點頭,說:「我不走,就在這裡陪你。」將我的手緊緊攥住,掌心又濕又熱。我安心了,閉上眼睛之前,說:「能再給我一杯酒嗎?」他將杯子舉到我嘴邊,我就著他的手慢慢地喝完了,一滴不剩。眼皮不負重荷,意識逐漸跌進虛無的時空里。無可避免,又是悔恨羞愧的痛楚,漫無邊際席捲而來,驚異、憤怒、痛楚、悔恨、絕望、放棄,乃至----墮落。我滿頭大汗,全身痙攣地醒過來,身體被長久不變的姿勢壓得血液不暢,全身蘇麻,沒有知覺。
我粗喘著氣從無邊的黑暗裡睜開沉重的眼睛,渾身汗濕,心悸得厲害,像上了壓板,壓得永不翻身。一轉頭,就看見他沉沉的眸光,裡面像是有滿天的星光不停地閃耀,明亮卻不炫耀,永恆安定。他緊了緊我的手,說:「睡不著?」我覺得他的掌心像火,一寸一寸要將我燃燒,我用力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然後問:「幾點了?是不是該回去了?」他說:「不急,你就在這裡安心地睡一覺。」我說:「你不要回去?這是餐館,不是飯店,人家不是要關門嗎?」他搖頭:「沒關係。你什麼事都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我翻個身爬起來,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了。原來我是睡著了的,痛苦地沉睡了這麼久。
我走到桌邊再倒了一杯酒,拿在手裡一點一點啜飲。燈光下精緻的高腳杯里流動的光澤看起來像七月天邊的晚霞,緋紅燦爛,又像灼灼燃燒的桃花,開在雲端里。我斜著身體倒在沙發上,然後慢慢說:「知道我為什麼被開除嗎?聽起來簡直就像一個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笑話。」他坐到我身邊,將我靠在他胸前,呼吸在頭頂輕輕地響起,我感覺到頭髮的騷動以及逐漸加快的心跳聲。我並沒有掙扎,這有什麼關係呢,今天晚上的我是如此的脆弱無助。
我喝了一口酒,自嘲地說:「那還是我大三下學期的事了。我們考物理化學,黑板上用粉筆重重地寫著:『嚴禁作弊,一經查實,立即開除學籍,不得試讀。』其實沒有那麼嚴重,官腔公文而已。就算是一流的大學,作弊的人多了去了,不然大家都不用活了。一經查實,這裡面很有文章,那也得查實呀。就算被抓了,沒有上報到學校,就沒有關係,頂多記個小過警告什麼的。那次的試卷有些變態,居然還有附加題,占很重的比分。我因為考試前回了趟家,那時候我哥出了點事,沒好好複習,所以想破了頭也做不出來。」
我覺得靠著他的姿勢有些不舒服,所以動了動,他很配合我,換了下位置。我繼續說:「做不出來就做不出來,我都做不出來,誰還做得出來。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作弊,只有別人抄我的份,沒有我抄別人的份。我無聊地趴在桌子上,看著題目發呆,算來算去,溫度總差那麼十來度,怎麼都得不到答案。我當時想,說不定真有人做出來,那國家獎學金是不是就危險了?忽然坐我後面的操曹探過頭來得意揚揚地說:『續艾,我可是做出來了,你要不要答案?一點就通。』我很討厭他那種小人得志的嘴臉,不屑地說:『不就一道題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不要!』切,我續艾什麼時候需要用這種方法。
「他沒再說話,我以為他死心了。沒想到他卻扔過來一個小紙條,我怕監考老師看見,連忙夾在手心裡,回頭瞪了他一眼。『砰』的一聲,站起來準備交卷。這個時候,忽然從考場外面傳來一個聲音:『那個同學,你出來一下。』我吃驚地看著外面正好到這邊巡場的監考老師,當場愣在那裡。他三步並作兩步跨過來,一把抽走我手中的試卷,威嚴地說:『將手裡的東西交出來。』我當時嚇得魂都掉了,任由他抽走我手裡攥住的紙條。他揚手問:『誰給的?』我看了眼同樣面無血色的操曹,沒有說話。那巡場的老師又問了一遍:『到底誰給的?』所有人都看著我。場內的監考老師都認識我,人贓俱獲,想幫忙都說不出話。整個考場在那刻像苦難的受刑場,靜若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