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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8:56:13 作者: 頑太
其實來雲市後的一切都很不真實。
最不真實的,就是遇上姜鶴遠。
尹蔓常常想這是不是一個漫長的夢,而他只是自己承受不住現實臆想出的人。她如履薄冰地做著這個夢,生怕哪天就醒了,生活的腐蝕使她百毒不侵,以至於好運降臨時,第一反應竟是惶恐。
「你真的存在嗎?」她疑神疑鬼地問。
姜鶴遠伸出手。
她將手放進他的掌心裡,捏了捏,又飛快地縮回來:「嗯,熱的。」
他合攏掌心,好似被貓微微撓了一下。
「我要是說我特別感謝錢朱打了周如如一頓,你會不會打我?」
姜鶴遠聽著她胡說八道,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尹蔓念叨:「賠了你三萬塊呢。」
「要不還給你?」
「算了……」她人窮志不窮,大方地說,「一碼歸一碼。」
霹靂聲震耳欲聾,暴烈大雨被吹成了鋪天蓋地的水霧,沖淡了天地的顏色。夜雨茫茫,從二十樓俯瞰,可以看到被蒙蒙雨霧籠罩的,沉默的房子們。
她發了會呆,說道:「我想喝酒。」
「太晚了。」
「我想喝。」
尹蔓執意而為,姜鶴遠只得給她倒了一小杯紅酒,反正適當喝點促進血液循環,有助睡眠。
雨聲嗶嗶剝剝,人心寂靜蒼茫。
她晃著高腳杯中的液體,忽然開口道:「我小時候,一直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我是外婆帶大的,她這輩子過得不容易,所以我從小就不服輸,特別想有出息,渴望有一天能出人頭地,賺很多錢,給她爭氣,讓我的朋友們都能因為我過上好日子,不要活得那麼辛苦。」
尹蔓從來沒和大宛分開過這麼久,平日裡也不敢想她,兩人親密無間,她從來沒瞞過她任何事,自己消失得毫無預兆,音信全無,大宛肯定接受不了。
「其它家人呢?」?
她平靜道:「外婆走了,我媽死了,我爸不知道在哪兒。」
她是被父母拋棄的人,外婆一直以為她年紀小不懂,可是童年作為人格塑造期,幼童弱小無助,所遭受的任何挫折都會格外沉重,即使事隔經年,亦讓人難以恢復,耿耿於懷。「被拋棄」帶來的原罪,使她在年幼時,就已對世界滋生出了不為人知的戒備。
久違的酒精鮮活了她的血液,紅酒初嘗微酸,回味卻甘醇。姜鶴遠也倒上酒,他們舉杯,玻璃清脆的撞擊聲淹沒在滂沱大雨中。
她說道:「後來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接受自己的平庸,其實這滋味挺不好受的。」
「你今年多大?」姜鶴遠問。
「二十。」
太小了,他想。和他的學生一般年紀,還是個小孩子。
「等你有天到了我這個年紀,也許就會想開,世界上本就沒有什麼偉大可言,四荒八極,每個人都是平庸者。」他說道,「人生路長,不到臨死前,誰也不知道會有多少種走向,不必給自己預設枷鎖。」
尹蔓突然道:「你知道我媽怎麼死的麼?」她乾澀地扯扯嘴角,「自殺。」
「我以前很看不起她,為了個男人自殺,特別沒出息。我發誓自己一定要好好活著,結果我也走上了她的老路。」
她翻開手腕,露出那道可怖的疤。他記得初次留意到這條疤時,她異常警戒。
姜鶴遠慢慢地將手指放在她的手腕上,她沒有躲。
肌膚相觸時,尹蔓抖了一下。
她把傷痕暴露在他眼前,姜鶴遠感受到那道駭然的突起,突成了他心中的山壑,他將她的手輕輕放回毛毯里。
尹蔓繼續說道:「我一個朋友,他爸從小賭錢,賭輸了就打人,把他媽打跑了,又把不如意都發泄在他身上。我們在一起玩,他身上總帶著傷,皮膚顏色就沒什麼時候是正常的。很可憐,他恨他爸恨得要死,等他終於能反抗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爸狠狠打了一頓。」
「後來你猜怎麼著,他也染上了賭癮。」
她說的是錢鑫。
尹蔓在芙蓉老街見了無數這樣的人,姜鶴遠大概永遠無法感同身受,優秀的人只會越來越優秀,平庸的人只會越來越平庸。在底層掙扎的人們,命運從出生起就已有了它既定的軌跡,他們沿著軌道運行,脫軌的人是極少數。時常給人一種喘不過氣的無力感,無論怎麼躲避,都無法逃開。
「我以前不服氣。後來想明白了,家庭才是最潛移默化的基因,刻在人的骨子裡,一代代延續是真正的宿命。我以為自己會是那個脫軌者,但其實和街邊剛種的樹沒什麼兩樣,根基太淺,風一吹,就被連根拔起,連反抗之力都沒有。」
根基淺的人,活著唯求安穩,不敢冒險,連病也不敢生,深知承受不住風浪,命運微微一撞,可能就再也站不起來。
電閃雷鳴,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閃電猝然打在她眼前,只差一瞬便要劈在身上,尹蔓被白光刺得閉上眼,那閃電生生把黑夜劈成了白晝,亮得怵目驚心。
姜鶴遠替她擋了擋,尹蔓道:「沒關係,我最喜歡雷雨天。」
她在暴風中逆行,無數次站在雷電下試圖找死,卻總是毫髮無損,以致聽見滾滾雷聲,甚至親切而愉悅,壓抑隨著暴雨散去,越狂亂越覺得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