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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8:39:18 作者: 浣若君
    寶如圈著孩子,季明德圈著她,輕輕捋著她鬢側的亂發,道:「是有像裴秀那麼個小姑娘,確實是你生的,就像如今這樣,可那是與如今完全不同的世道,你也與如今不同,我也不一樣,我在某種程度上是個面目極為可憎的人,今日天時還長,趁著修齊睡著,你要不要聽我給你講一講?」

    寶如捋著兒子腦門上那點翹沖沖的頭髮,雖不懂季明德的意思,大概也猜得到,這與自己對於裴秀那小丫頭沒來由的愛意有關。

    還曾有過一世,那麼荒謬,寶如覺得想都不敢想,笑了笑,因為季明德眉目間那無法開解的痛苦,便忍耐著聽下去了。至少這一刻,她算是走進了他深埋著悲傷的心裡。

    ……

    窗外大雪紛飛,落在青瓦色的瓦檐上,落在朱紅色的欄杆上,落在那一株葉子青灰的桂花樹上。落在廊下站著的,小丫頭們的圓頭棉布鞋上,大冷寒天的,她們冷的直跺著雙腳。

    正殿東側的暖閣里,楊氏正在一樣樣檢視修齊的衣服,每一件皆是她親手洗,親手晾曬,才能收起來的。

    出正殿,遊廊的盡頭,苦豆兒忙裡偷閒納了雙鞋墊兒,準備趁著傍晚給在外當差,做皇帝親衛的靈郎送過去。

    倒座房裡,董姑姑一樣樣揭開盅子,在看兩個奶媽的晚飯。一樣清炒豆芽,一樣燴口蘑,另有一味鮑汁燉火腿,還有一瓮撇去浮沫的白蘿蔔燉羊蟹子,配著兩碗細米飯,兩個奶媽的飯食,和帝後是一樣的。

    須知,她們吃的太油膩了不行,孩子吃了油膩的奶也會拉肚子,太清寡了也不行,奶里沒有養份,孩子的營養跟不上。至於出府,或者跟府中的侍衛們有什麼勾扯之類的,那是更加不行的,得提防著有人做祟,借奶娘給孩子投毒投物。

    那個四仰八叉躺在暖暖的木炕上,在夢裡笑出兩隻深深小梨渦的孩子,其平凡成長的每一步,都離不開董姑姑和楊氏漚心瀝血的操心。

    出了盛禧堂,苦豆兒一溜煙的小跑,靈郎那廝其實就在海棠館後面等著,少年郎與靈俏俏的小丫頭,相見不過片刻,塞了雙鞋墊兒,苦豆兒繼續往前跑了。

    再往前,大雪中方衡兩肩風雪,才從秋爽齋照料完懷著身孕的李悠容,還得趕緊奔回家去孝敬老娘,兩邊都是活祖宗,一邊也不敢擔擱。

    雖說每日都要回榮親王府探視一回,但難得從蜀中回來,他每夜都還是宿在自己家,夜夜給老娘洗腳,箅頭髮,掖被褥,回來幾日,便睡在老娘榻前的地台上,陪她睡著了,才會自己的房間去睡。

    男人麼,在外無論多雄武,在家都得卑躬屈腰認個慫,誰叫咱都是秦州漢子呢。秦州漢子,便是身高八尺,回家在老娘和妻子面前,也都是軟骨病的。

    再往前,押送尹玉釗出了長安城的李少廷從城外疾馬奔回來,停在風鈴院外,只見三嫂尹玉卿披著件雪白的狐裘,在指揮幾個小廝往馬車上搬柳條箱子,卻未見小裴秀和陳靜嬋。

    他性子悶,認準一人便是一人,陳靜嬋是個文秀貞靜的寡婦,雖說也不過因為送藥,陪著御醫見過幾回,可一聽說猛乍乍的人就走了,李少廷很有些放心不下,也不說什麼,回頭便要去追。

    尹玉卿本是因為病了的陳靜嬋住在自己院子裡,才耽擱了幾個月,雖說住在榮親王府,但與李少源兩個卻是各自寫過和離書的,早成陌生人了。

    這些日子,寶如手把手教她學做生意,教她為人處事,恨不能在她額頭上書四個大字,難得糊塗。

    所以尹玉卿一眼便看出來前小叔子對陳靜嬋那個小寡婦有意思,忍了幾忍,刻薄的話終是沒有說出來,望著急吼吼的李少廷抿唇一笑,轉身進院子,從臥室捧了只金嵌藍寶石葫蘆式盒出來,緊趕慢趕追上李少廷,叫道:「少廷,煩你個事兒。」

    李少廷已經進了北院馬棚,正在解馬,抬眉問道:「何事?」

    尹玉卿猶還笑嘻嘻的,將那式盒遞給少廷,道:「這裡面裝著川貝枇杷丸,是給小裴秀鎮咳用的,你把它送到裴家去,如何?」

    李少廷接了過來,總覺得尹玉卿像是看穿了自己,忽而搖頭一笑,一把將式盒揣入懷中,低低說了聲謝謝三嫂,策馬便走。

    這廂尹玉卿回到風鈴院門前,三輛馬車,一隻又一隻的柳箱箱子,這只是她嫁妝的十分之一而已,便風鈴院中一應起居的家具,床,所有的一切,全都是齊國府置的,不過她已經不準備要那些東西了,於她來說,從在荊紫山上玉皇閣看到李少源發瘋的那一天,便是她新的人生,新的開始。

    從府正門娶進來的妻子,自然也從府正門出去。

    三輛馬車依次而出,尹玉卿就坐在最後一輛車裡,車裡各類首飾匣子堆的太高,她坐不下了,只能搭在沿子上,兩腳晃蕩著,伸手接著天上紛紛揚揚的雪,和旁邊要送她出府的苦豆兒兩個說著天時,倆人一起頑皮,伸出舌頭舔著天上飛下來的雪沫。

    李少源居然就等在府門外,仰面道:「當初沒能迎你入府,我送你一程,如何?」

    活到眼看二十歲,尹玉卿愛了這個男人將近二十年,還是頭一回見他於風雪中,笑的那般明朗好看,可惜了的,那是終於掙脫婚姻枷鎖之後,卸下疲憊之後爽朗的笑。

    尹玉卿正在馬車上和苦豆兒兩個嬉鬧,於雪中一手搭著涼傘,回眸一笑,叫道:「不必了,李少源,咱們後會有期啦。」

    她的笑聲像銀鈴一般,果真多一眼都不流戀,轉過臉,舔了點沾在自己裘衣風毛上的雪,乍著雙手叫道:「如此再下三天三夜,老娘從今夜起要睡夠三天三夜都不起來,豆兒,你今夜替我暖被窩去,如何?」

    苦豆兒道:「別鬧了,您莫不是吃了酒?」

    尹玉卿偎在苦豆兒肩頭,望著天上紛揚的大雪,笑的無比燦爛:「並不是吃醉了,只是此生從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清明,痛快,我活到此刻,才算活明白了自己。」

    放下才得解脫。想當初她纏著李少源,整日糾結於你愛不愛我,你心裡有多愛我,你得表現出多愛我來。她因為父親的死,齊國府的倒台而空前的沒有安全感,也因為寶如的存在,恨不能剜出李少源的心來,明明白白看著那上面寫著尹玉卿三個字才安心。

    於是相互折磨,生不如死,此時再回想,那個執迷不悟的自己,可憐又可憎,也難怪李少源會就那麼看著她醜態畢露,當一個人連自己都沒了,又如何贏得別人的尊重。

    好在,從此天大地大,她放過了李少源,也放過了自己。

    苦豆兒一直把尹玉卿送回了齊國府,於大雪紛飛中,折身往自家小院兒里去了,臨近傍晚,心靈手巧的靈郎肯定做了一桌子熱乎乎的飯菜正在等著她。

    今天靈郎還請了野狐和稻生一起吃酒,大家一起吃酒聊閒天兒,好不熱鬧。

    盛禧堂的暖炕上,小修齊依舊沉綿綿的睡著,一生似乎很長,但講起來,卻也不過一個時辰便講完了。

    寶如默了良久,道:「所以,當初在關山裡頭,你說的那個叫人砍了頭的,實則就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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