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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8:39:18 作者: 浣若君
可季明德還是不由的滿腔醋意,他們父子可憐兮兮沒人疼沒人愛的,寶如卻跑去照料那麼個哭兮兮的小丫頭,這怎麼成?
楊氏猶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割身上的肉一般,看了半晌,終是出去了。
季明德見寶如細心替兒子梳著那幾根翹揚天的細胎毛,把自己的腦袋也湊了過去,道:「你整日泡在風鈴院,修齊就不說了,沒有裴秀更討你喜歡,好歹也替我梳梳頭,讓人知道我也是有家有娘子的人,成不成?」
寶如手中一隻箅子,本來因為尹玉釗要去西海而傷心,瞬間叫季明德這慫態兮兮的樣子給逗樂,一把將箅子插在他腦袋上,指著院外道:「遊廊下那一溜水兒站著的,你出去問一聲,誰不會給你梳頭?」
說罷,細腰一扭,去逗兒子了。
季明德立刻一個轉身,又將腦袋湊了過去:「這娘子就不懂了,須知我在他們面前,得充山大王,必須像那威風凜凜的老虎一般,恨不能在額頭上書個王字。如此蓬頭亂髮的出去,那點兒威嚴就沒了。
人靠衣妝佛靠金妝,她們怕的是皇冠與冕服,而非我季明德這個人,唯有我的乖乖小寶貝兒,無論補丁爛褸還是鮮衣怒馬,愛的只有我季明德這個人。」
「花言巧語。」潘驢鄧小閒,這廝向來會伏低作小的,寶如早習慣了他這一套,卻也叫他逗笑,將他腦袋掰過來,細細的梳了起來。
小修齊執著的往老爹嘴巴里塞著自己的腳丫子,只待他白牙一咬,便笑的前仰後合。圓蒙蒙的小傢伙,玩高興了,也不知那裡來的力氣,忽而借著老爹的肩膀站起來,將他爹一頭才梳好的頭髮一通亂刨,瞬間又給刨亂,口水跐溜溜的長,往季明德頭上淋著。
寶如笑著扔了箅子,抱過修齊一陣亂啃:「土匪,大土匪生的小土匪,你怎的就這般土匪?」
楊氏在外看了,忽而回味過來,無論是在秦州那點小窄炕上,還是如今這闊大的殿堂之中,再或者將來進了高牆深深的皇宮,於季明德來說,為帝是他必須的,這是他做為一個男人的野心與權欲的終極。
但一家三口,團在一處的天倫之樂,於他來說也是必須的。
他是土匪,也是書生,這兩個天差地別的身份,就如同威嚴的皇帝與慈祥的父親一樣,在他身上永遠不會衝突。
反倒是她,也不過四十歲,董姑姑和她一般年紀,還統領尚宮局,覺得自己能再干二十年,她也不過四十歲,又何必總是以老充老,討人嫌呢?
楊氏覺得自己確實該跟著董姑姑學學,怎麼才能在兒子越走越高的時候,從別的方面幫助他了。
窗台上米白色的水仙開了一瓣又一瓣,小修齊鬧了半晌,終於睡著了。
寶如偎在季明德懷中,手裡還握著那方箅子,道:「尹玉釗方才見過我。」
季明德唔了一聲,總還是有些緊張的,怕尹玉釗那廝苦沒吃夠,變著法子說出難聽的來:「他怎麼說?」
寶如道:「他說,你們兄弟待他很好,很寬厚,讓他帶著我姨娘的骨灰回西海下葬,然後,他會一直住在那兒,做個牧民。」
是做個牧民,可這個牧民得有一隊上千人的軍隊晝夜不停三班輪換著監視,生怕他再偷偷逃脫,鬧出什麼亂子來。
季明德笑道:「在大理寺,我請了多位高僧大德,每日給他講經勸他向善,看來卓有成效,你瞧著他是不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那七八條惡狗若知道自己在皇帝的嘴裡是高僧大德,大約在舔豬血之餘,還得笑出豬聲來。
寶如見的,是在大理寺被酷刑折磨了三個月之後,在惡狗的犬牙下好容易保住命根子的尹玉釗,看起來蒼白,憔悴,無助,也有那麼幾分改邪歸正,從此向善的神情。她連連點頭:「瞧著是有那麼點兒。」
季明德道:「他殺了王爺,我可是頂著很大的壓力,才能保他一條命的。」
寶如連忙趴了起來,細細替季明德箅著頭髮:「我保證他身上那些邪性肯定全給撥除了,你要信他,也得信我。」
季明德望著軟嬌嬌的妻子,他決心要自己擔下所有,好讓她養出點兒肉來,豈料半路殺出個陳靜嬋與小裴秀,她忙著照顧裴秀,為了給那孩子做飯,如今連廚藝都精進了許多,每日勞力勞神,下巴依舊尖尖,回不到當初那圓圓的小臉兒。
寶如又道:「裴秀那孩子,也不知怎的,我格外憐惜她。你手下那些太監們也不顧她娘身體有病,進來一頓轟鬧,就把她們給搬走了。等往後入了宮,只怕我就更難見著那小丫頭了。」
要說關於裴秀這孩子的頭,還是季明德起的,他沒想到最後把寶如給繞進去了。
「也不知為何,我對修齊都沒有那般的疼愛與憐惜,明知她是別人的孩子,眼睛裡只有自己的娘親,可我還是想去抱抱她,親親她。」寶如道:「這樣說或者有點可笑,可我心裡似乎有無盡的遺憾,想去抱一抱,或者親一親那孩子,一顆心才會不那麼難受。」
與季棠同一天出生的小裴秀,當然不是季棠,她只是全天下千千萬萬個小丫頭中的一個而已,寶如不知道自己的前世,之所以會像他一樣,於那孩子有些莫名的情悸,大約是因為,穿過兩世的生死,心在冥冥中於季棠有那麼一段無法割捨的遺憾。
畢竟上輩子她十月懷胎,三天苦難才生下的孩子,裝在瓦瓮之中,圈在懷裡滿心痛苦的閉上眼睛,那巨大的痛苦和遺憾,隨著她的死,無從消解。
「我這種心思,是不是很可笑?」寶如揩著兒子唇角遺落的口水,略回頭,問身後圈著自己的丈夫。
見季明德依舊不語,她又自嘲般笑了笑:「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做皇帝了,而我是皇后,該要母儀天下的。可你瞧瞧,萬事總有人替我操心,無論我想到什麼,就會有人立刻去替我辦。我甚至有種可笑的心思,連你說自己永遠不會再納妾的那種誓言,都是真的。
我知道你事無巨細的操心朝政,還操心著我和修齊,我也知道你每日忙忙碌碌到深夜,多晚都要回來。好幾次你半夜進來坐在床前,其實我是醒著的,我看得到你,也知道你一整顆的心都在家裡,在我和修齊身上,可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你仿佛一個行了很多路的疲憊行者,沉負甸甸,卻從不肯跟我說起自己都經歷過什麼。我知道你的好,可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他願意真心實意待我好究竟是為了什麼。」寶如道:「它很不真實,以致於,讓我覺得這日子,也仿如夢境一般。相比之下,還是在風鈴院和玉卿,陳家姐姐們在一起時,生活才格外的真實些。」
小修齊睡著了,大大的腦門兒,新月般的兩彎眼睛,睫毛長長,四仰八叉的睡著,一個人占了整張床的大半兒,爹和娘都被擠在角落裡。
院中不知何時漂起了細沫沫的雪滲子,才不過午後,冬日的午後,總是格外的悠閒漫長。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每日晨起自捫心懷,總要問自己做的夠不夠好,對不對得起你曾經付出過的一切,一生還長,於你,只此一生,可於我,此生卻是一場贖罪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