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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8:31:40 作者: 醉折枝
正心酸著,引路的宮人在兩幕拼合的鮫綃簾前止步,既不抬頭, 也不說話,只比劃示意一下, 原路退出去了。
如願莫名其妙,帘子不像門那樣能敲響,她想了想,乾脆直接掀開。
這一掀, 她才知道剛才那宮人為何如此戰戰兢兢。
長生殿以立屏和簾幔分了內外,外殿花樹連枝燈火通明, 內殿卻暗得一盞燈都沒點,外殿的燈光順著她掀開的那一線照出長而黯淡的一條,透過菱花窗照進的則是窗外的風聲雨影,和宮燈一起晃動如同鬼魅。
風雨如晦, 少年天子緊緊蜷縮在床榻與櫃桌構成的角落, 胳膊環繞過屈起的膝頭,整張臉埋在臂彎里,哪裡有初見時坐在六駕的馬車上頤指氣使的樣子, 反倒像是只落水的小狗。
小狗突然打了個噴嚏,吸吸鼻子,抬頭看見簾幔邊上多了個人影,霎時眼瞳一縮,見是如願,又鬆懈下來。
「你來看朕的笑話嗎?」語氣倒是慣常的囂張孤傲,可惜不知是哭了還是著涼,聲音悶得簡直有點可憐。
「不敢。」如願嘴上這麼說,身體倒是越過鮫綃簾,直直走到距離獨孤行寧大約五尺遠的地方,一撩裙擺坐了下來。
獨孤行寧顯然不太樂意,但也沒說什麼,再次吸吸鼻子,把頭又埋了回去。
窗外的雨勢又大了幾分,起了夜風,刮過窗欞和窗外栽種的灌木,嗚嗚咽咽如同有鬼夜哭。
殿內兩人都不開口,也不點燈,宮燈幽微的光從窗格里透進來,淌過兩人,在地上扯出對坐的長長影子。
「來時聽外邊的宮人說,陛下身體不適,一直在此歇息,不過我想,陛下應當知道外邊發生什麼了。」如願率先打破沉默,「那個時候,為什麼不去看看太后?」
獨孤行寧猛地抬頭,即使只有外邊透進來的一線光,如願也清晰地看見他漫溢在眉眼間的怒氣:「與你何干?!」
如願霎時閉嘴。
獨孤行寧同樣收聲,但他沒有消氣,劇烈起伏的胸口帶動肩背一塊一同發顫。
鮫綃簾忽然動了動,多了個略略佝僂的影子,小宮女聲音顫抖:「陛下……」
「滾出去!」獨孤行寧忽然抓起桌上的什麼東西狠狠砸出去,剛巧砸到帘子附近,那地方沒有鋪設絨毯,砸到堅硬的地磚上一聲巨響。
簾外的身影一個哆嗦,消失不見了。
「你也走!」獨孤行寧轉過頭,怒視如願,神情兇狠,整個身體卻微微顫抖,像是被逼入絕境不得已奓起全身軟毛的小獸。
如願坦然回視:「我就不。」
兩人互瞪一會兒,獨孤行寧先屈服,別過頭不理她。
如願心說麻煩,想著下一步該怎麼開頭,下頜搭在膝上的少年忽然開口,聲音輕而低啞:「太后……」
如願一個激靈,連忙坐直,衣料摩挲間吞沒了幾個字,再續上時就是最後半句,「……她想見的,一定是阿兄。不是我。」
「怎麼……」如願突然住口。她意識到獨孤行寧換了自稱,而她其實不需要引導,面前的少年就會自己把話說下去。
「因為一直都是這樣。他們只管阿兄,讓他讀書習武,仔仔細細地教,但是沒人管我。無論我做得好還是不好,都一樣的。」獨孤行寧果然自顧自地往下說,「我撕了書,我讓伴讀幫我寫大字,我……沒有人管我。沒有。」
「阿耶病重的時候,我偷偷去看過,來往的宮人看見我都很詫異,掌案太監還哄我說帶我去別的地方玩。可我不是想玩,我只是猜到了,我想……看看阿耶。」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後來我避開掌案,偷偷翻進去,聽見阿耶和中書令商議,說要他們如何輔佐阿兄。」
如願眼睫一顫:「意思是……」
「對。不是我,他們從沒想過是我。」獨孤行寧說,「但是他沒來得及留下遺詔。那份立我的遺詔,其實是阿兄自己寫的。」
如願忽然覺得有點可笑。
她一時居然無法判斷先帝和太后到底算是成功還是失敗,他們為天下大家培養出了足夠聰明的的皇帝和攝政王,但如果提及小家,卻是一塌糊塗一團亂帳,層層迷霧重重鬼影,除了已經身赴黃泉的兩人,恐怕誰也不知道真相。
留下的只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彼此艷羨,一個羨慕幼弟有父母的放縱和托底,一個羨慕兄長能被父母委以重任。也許在某個瞬間他們互相仇恨,恨不得砍殺對方,也許在另一個瞬間他們又想對坐著痛哭,但到頭來他們誰也沒得到真正想要的東西。
如願再度陷入沉默,緩緩向前挪動,到和獨孤行寧僅剩一臂的距離,趁他還沒反應過來,直接把他按進了自己懷裡。
獨孤行寧當然不樂意這麼被抱,本能地抬臂掙扎,但是他一天下來幾乎沒有進食,心神消耗太大,如願又發狠地抱著,居然真壓制住了他的力氣,讓他動彈不得。
如願看著光滑如鏡的櫃面,死死按著懷裡的少年,無比感謝此刻殿內無燈,否則她一定能看見自己猙獰的面目。
想著想著她被自己逗得想笑,胸口卻傳來微微的震顫,隨之而來的是低低的嗚咽。
殿內無聲,那細微的哭聲混進風雨里,和雨聲一起漸漸變大,從嗚咽到啜泣,最後終於成了嚎啕大哭。
如願漸漸鬆開手臂上的力氣,從壓制換成摟抱,緩緩拍著痛哭不已的少年,姑且送他遲來太久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