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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8:31:40 作者: 醉折枝
    「不是。萬物負陰而抱陽, 沖氣以為和,男女之分本就是天賦,如陰如陽,缺一不可。若真是因你為女子身而排擠你, 是他們的過錯。」玄明頓了頓, 「想哭嗎?」

    「……啥?」如願沒懂這前後銜接為何如此突兀。

    「你好像有些難過。」玄明忽略那個呆傻的音,在如願身前屈膝蹲下,視線正好與她持平,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人,但你若是想哭,此處無人,可以哭一會兒。」

    沉默片刻,那點猶疑在心裡醞釀成別的東西,玄明抬手觸及如願的臉頰,極輕但極堅定地拂去她藏在睫下的淚意,像是春風偶來拂去露珠,又像是花瓣墜落順水飄零。他看著那雙澄澈的眼睛,自己都沒發覺那種倏忽而起的柔情幾乎要溢出來,只鄭重地點頭,「靠著我哭也可以。」

    如願吸吸鼻子,面無表情地屈了屈四指。

    玄明會意,往前靠了些。

    然而如願的手沒攀在他肩上,也沒摟住他的腰身,她抬起手湊近那張端麗肅穆的臉,出手迅猛,一食指彈在他的鼻尖上,彈得他本能地往後一縮,鼻尖迅速紅起來。

    「哪兒有這麼哄人的?你是笨蛋嗎。」如願也紅著鼻尖,故意鬧彆扭,「你這麼哄人,以後肯定娶不到媳婦。」

    「抱歉,我……」玄明以為她是惱了,霎時慌起來,手足無措半天,驀地想到什麼,真誠地看她,偏偏頂著個滑稽的紅鼻尖,「那你願意讓我看看你作的應試文嗎?我雖無什麼才學,但……」

    「……你真的是笨蛋。」如願打斷他。

    玄明一怔,眨眼的瞬間如願猛撲過來,直接讓他抱了個滿懷。

    這種事本就是如此,不問還好,一問就委屈,如願緊緊抓著玄明的領後,過往的記憶如潮水般翻湧上來,逼得她越攥越緊,骨節都微微泛白。

    初學梓匠手藝時,同學的少年嘲笑她假模假樣,叼著菸斗的老工匠也搖頭說「小娘子學個樂呵吧,女人的手不夠穩,做不成大東西」』;後來她開工坊、學作文章,更多的人勸她放棄,勸她乖乖在家等著父母給她挑個如意郎君,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如是才說她是好女子。

    那時她咬牙忍下掌心裡讓刻刀磨出的水泡,忍下面對書卷典籍的枯燥,撐著一口氣沖那些譏諷她的人揚起下頜,看著瀟灑恣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夜半夢回時有多怨恨。

    那麼那麼多的人都斷言她做不好,作壁上觀,等著她退縮放棄或是乾脆大失敗,坐實他們的嘲笑與譏諷;也有人安慰她,但說來說去都是先假定她會撞得頭破血流,再鼓勵她隨心去做,仿佛在一隻悶頭往前沖向荊棘的豪豬身上揮霍同情心。

    只有玄明不一樣。

    這個人遲鈍、笨拙,哄人都不知道該委婉些,居然能說出看看應試文這樣的話,但只有他從不預設她的失敗,他一心信她無所不能。

    如願緊緊摟住他,低頭抵在他肩頸交界的位置,潮濕的淚意暈進他的衣領,也暈進她的聲音:「笨蛋。」

    「……抱歉。」玄明一直虛摟她的手猶疑片刻,終於落實在她腰側,他笨拙地在她背上輕拍,「我確實不曾學過怎麼哄人,只能做這些事。你會覺得好些嗎?」

    他有些說不出的慌亂,想說什麼又怕再惹如願不開心,生平第一次如此有口難言,也第一次如此恨自己笨嘴拙舌,糾結半天終究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抱得更緊些,讓她更深地沒入那滿懷的降真香中。

    如願也抱得更緊,胡亂地在他領上亂蹭,蹭得額上髮絲凌亂,沾了滿身的香氣。

    蹭夠了,她雙手按在他肩上,緩緩伸直手臂撐開玄明,腦袋隨之偏到一邊。她不答話,偏要說:「起來,我念給你聽。」

    玄明一怔才反應過來,點頭稱好,坐到另一邊的石凳上。

    如願胡亂抹了把臉,打開布包,新謄的文集先拿出來,玄明看了眼封面上墨筆勾勒的花形:「你喜歡這花?」

    「誰不喜歡漂亮的花?」如願把另一份薄些的取出來,「是白雀瓊,揚州最金貴的瓊花。」

    「我記得了。」

    如願一時沒反應過來,剛想問他記得什麼了,小院的門外突然冒出個人影,看打扮是故園的侍女。那侍女就往院內看了一眼,旋即深深低下頭,既不說話也不動作,安分得像是尊塑像。

    玄明先如願一步起身:「我去看看。」

    他走到院外,順手帶上厚重的木門:「怎麼了?」

    「回殿下,快開宴了。」侍女深埋著頭,「請您前去。」

    「不去。」

    「可……」

    「就說我身體不適。」玄明說,「取些茶點來。」

    侍女躑躅片刻,把「可士子們都在等您」咽下去,屈膝應聲,匆匆地退下去了。

    玄明推門回去,看見的果然是如願茫然的神色,隔了扇門,她什麼都沒聽清,做猜測時眉眼都皺起來:「該不會……是來趕人的吧?」

    「只是來通知開宴了。」玄明坐回去,「我順便托她取些茶來。」

    「原來不參宴也能吃東西的嗎?」如願一喜,轉念又覺得這個反應過於缺德,沒敢和玄明對視,只掩飾似地搓搓鼻尖,起身攤開長卷,「那我開始了?」

    「好。」

    如願朝他一笑,清清嗓子,斂下眉眼,從客套的開頭開始讀。

    玄明聽著從她唇齒間淌出的字句,心想他真是瘋了,京中權貴等著和他攀談,奔赴長安城趕考的士子等著在他這裡行卷,可他推脫不去,把所有前來赴宴的人晾在那裡,明天彈劾他的奏章能把獨孤行寧整個人淹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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