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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8:31:40 作者: 醉折枝
她不再有剛才的力氣發怒,就像她現在看一眼地上的木製刀劍,都要害怕走動時不慎踩在上邊崴腳,得喊人來幫忙搬回原處。
「不是你的錯……和你沒有關係。都過去了,早就過去了……新朝有什麼不好的?有個狗窩住,有口糠吃,也比兜里揣著這條命,可能稀里糊塗就沒了要好。」蔡氏靠著木架,迅速地衰頹下去,從枝繁葉茂能以枝條刺死路人的大樹委頓成行將枯萎的藤條,「大明宮裡住的皇帝,姓李還是姓獨孤,和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有什麼關係?」
她握緊拐杖,手肘撐在木架上,顫巍巍地站起來,眉眼間的倦怠藏都藏不住,「去吧,你的心不在這間破屋,去找……」
她想讓他去找如願,然而還沒吐出女孩的名字,在蔡氏模糊的視野里,獨孤明夷稍掀起衣擺,膝頭觸及木板。
茅屋古舊,地板再是仔細擦拭也兜不住時刻從屋頂飄落的灰塵和草屑,劃痕遍布的地板上浮著層薄薄的灰塵,年輕的攝政王就這麼跪坐下來,坐在塵埃之中,坐在鄉間漫布的土腥氣之中。但他的儀態很好,是尚儀局裡最苛刻的女官也挑不出錯處的正坐,攏得身上灰色的布袍如同廣袖華服。
「我知天下苦厄,也知旁人的安慰終究無用,我此刻所說的話於老夫人聽來,或許正是如此,徒增痛苦與怨恨而已。但是,」獨孤明夷停在轉折處,向著這位在長久的時間裡獨自吞咽苦痛的老婦人低頭,致以本不該由他來承擔的歉意,「令天下安寧,令萬民有所,」
他再次停頓,以議政時該有的姿態緩緩抬頭,飛舞著塵埃的陽光一寸寸照出那張端麗肅穆的臉,「正是我等自北地入長安的緣由。」
蔡氏一怔,眉間的結緩緩解開,她沒有回應,只說:「去找如願那丫頭去,她要是摸魚,鐵定在南邊那個溪口。摸什麼魚,是玩水去的吧……」
說的話不太好聽,語氣里卻是長輩常有的那種稍顯彆扭的親昵,獨孤明夷起身,為自己尋求一重保障:「元娘子並不知我的來歷,還請老夫人體諒,不要告訴她。」
「知道,你還要靠她帶你去見工匠和農戶,見那些官死死捂著不肯給你看的東西,姓獨孤的都好手段啊。但她怎麼會和姓獨孤的混在一起,還帶到我這裡來呢。」蔡氏低聲吐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話,擺擺手,「去吧,別杵在這兒了。」
獨孤明夷沒有反駁,也沒有追問,將要轉身,一直壓在心底的東西卻反撲上來,他僵了片刻,最終屈服於那點深埋於心的東西:「老夫人,我還能問一個問題嗎?」
「這倒新鮮,宮城裡什麼沒見過,偏要來問我這種鄉下婆子。」蔡氏嗤笑,「問吧。」
獨孤明夷閉了閉眼,懷著些許折磨他多年的忐忑,他輕聲問:「您曾見過我父親,那我同他,樣貌相似嗎?」
蔡氏一愣,對著獨孤明夷緩緩眯起眼睛,視野擠壓,他的面容反倒清晰起來,顯露出如同煙雲的眉眼。
她確實見過獨孤清聞,即將取得天下的青年將軍縱馬踏過土路,身上的銀甲輕鎧閃閃發光,挽著的大宛馬也閃閃發光,何其意氣風發瀟灑恣肆,二十五年前驚鴻一瞥,都能讓蔡氏記到如今。
她記著那長相,但先前對著獨孤明夷貿然開口,其實是怒氣高漲時的衝動,只是見身形相像,模糊的五官有些相似之處罷了。現在這麼近,仔細查看,蔡氏又發覺不同之處。
論五官,或許是肖了母親,獨孤明夷更端麗精緻,即使是最為相似的眉眼,給人的感覺也完全不同。做父親的是酒洗的刀劍清光,直逼來人的瞳孔,剎那歡愉剎那驚惶全在他流轉的眉目之間;做兒子的卻是大雪初霽冰花猶在,讓人自慚形穢不敢上前。
「……不像。」蔡氏得出結論,搖搖頭,「一點兒都不像。」
……果真如此。
聽到的依舊是多年來一如既往的答案,獨孤明夷低聲:「我明白了。多謝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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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願正在摸魚。
摸魚的地方是溪流入河處,清涼的溪水嘩啦啦地湧入尚且不算寬闊的河道,她脫了鞋襪下水,兩條袖筒捲起,裙擺掖在腰間,陽光從她身上傾瀉到溪水裡,粼粼的溪流倒映出流動的人影,從髮絲到指尖都閃爍著波光。
遙遙地看見玄明,她還能高高舉起手臂,一面晃出一片白得扎眼的虛影,一面粲笑著招呼他過來,差點在水裡蹦起來:「道長!這裡這裡!」
玄明匆忙過去,看見溪水才發現她居然把褲管也捲起來了。
柔軟的布料堆疊在膝頭,底下是兩條白皙的小腿,女孩纖細修長的腿浸在清澈的溪水裡,連腳背上不明顯的青紫色脈絡都清晰可見。如願踩著溪底的白沙和卵石,每走一步都在白沙間留下一個很快被溪水撫平的腳印,凸起的踝骨則在水流間輕輕抽動,讓人想試著用手圈一下,摸摸是不是只有一握,又是不是被溪水沖得溫涼。
偏偏她渾然不知,大喇喇地露著細白的小臂細白的腿,只顧低頭看溪水,偶爾彎腰在石縫間摸兩下,懊喪於一無所獲的竹籃:「沒有魚,連小石蟹都沒有。」
玄明移開視線,喉嚨有些發緊:「上來吧。溪水寒涼,泡太久料想不太好。」
「這是什麼老醫師的口氣啊?」如願聽了只覺得好笑,乍一聽還以為到了什麼藥鋪,把脈的老醫師鬚髮皆白,且背後還得掛幾個「懸壺濟世」「杏林聖手」云云的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