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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8:31:40 作者: 醉折枝
    玄明張了張嘴,想說些寬慰的話,但他幾乎沒有體驗過親情,只知如何在朝堂上綿里藏針笑中藏刀,應對家人反倒一竅不通。思來想去,他只抿了抿嘴唇,極輕地應了一聲。

    「不提這個,」如願卻忽然抬頭,手肘撐在膝上,雙手托腮,剛才略微的落寞一掃而空,面上只有一貫的明朗笑容,眼瞳在太陽底下亮晶晶的。

    她看著他,半是調笑半是好奇,眉眼飛揚,偏要故作嚴肅地清咳兩聲,「咳咳——道長也問凡俗事啊?」

    玄明被她瞳里的光刺了一下,一瞬有些恍惚,分不清是她天生的神采還是恰巧流轉到瞳中的日光。他眨眨眼睛,垂眼去看茶湯:「失禮了。我只是……」

    「我知道呀,問問而已。」如願覺得他的反應好玩,笑眯眯地看他,「賺錢的事,說到底他們也不會硬攔著啦。」

    「元娘子缺錢嗎?」

    「不缺。但誰會嫌錢多啊,再說,雖然我也賺不了幾個錢,但總勝過兩手一伸問阿耶阿娘要。」蹲得太久,如願起身活動筋骨,拍拍略微僵硬的膝頭,嘿嘿一笑,「要是有好多錢,我就去買各種各樣的漂亮裙子。」

    「……確是如此。」

    「我還可以買好多吃的,那我可闊氣了,早上過來,先去那邊的食鋪坐下,」如願故作得意地揚起下頜,坐到小几另一側的椅子上,敲敲桌面,擺出一副貴女出遊的嬌貴架勢,聲音拖得慵懶而靡麗,「來兩碗豆花兒,一碗甜的,一碗鹹的。」

    玄明接話:「吃得了這麼多嗎?」

    「八成吃不了吧,那家店用料可紮實了。」如願搖搖頭,「我可以只吃一碗,剩下的帶回來當零嘴吃。」想想又不對,嚴肅地說,「哎,不行,有錢人應該是直接丟掉的吧。」

    玄明不太能理解她的豆花論,聽得眉心有點兒疼,差點想說請她吃兩碗豆花,卻聽見臨座的女孩語氣沉下去:「開玩笑的。其實我想攢錢做別的事情。」

    他撫茶碗的指尖一頓,終於抬眼看她:「元娘子是有什麼心愿?」

    「嗯。」或許是因為機緣巧合讓玄明救了一回,又或許是因為先前那半個月裡常在靜室內外偶遇,如願徹底放下戒心,在照進工坊的陽光里,向著這個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郎君傾訴。

    她認真地說,「我想攢錢,盤地方建女學堂,再請幾位女先生,讓想讀書的女孩兒有書讀。要是有個別爺娘不做人的女嬰,也能撿回來養養。」

    「因何有這願望?」玄明意識到其下可能藏著什麼,放下茶碗,正色正坐,聽如願繼續往下說。

    「說來也沒什麼,就是我師父以前還在長安,我師父認識大人,我就跟著認識小孩,其中有個女孩家裡也是做梓匠的,比我長兩歲,我叫她月姐姐。」如願朝著玄明笑笑,又低下頭,娓娓地談及過去的事情,「做梓匠其實賺不了幾個錢,她家孩子多,供不起她識字,也供不起她學個什麼手藝。我去找她玩時常見她背著弟弟,身邊繞著幾個稍大些的妹妹。」

    「她雖不識字,但脾氣很好,很照顧我,我去找她時她總把零嘴省下來給我吃。其實也沒什麼,無非是些癟殼的瓜子、炒壞的糖條,但她阿耶發現了就揍她,罵她是賠錢貨。」

    「我那會兒小,不怎麼知事,但也知道事情是因我而起,後來就慢慢地不去了。」

    「再後來她長大些,性子溫柔,長得秀氣,十四歲上就讓她阿耶賣給一家常來訂做木器的商戶,是去做妾。我聽我師姐提及,急匆匆地跑去見她,她勸我說也是好的,她阿耶阿娘都很滿意,讓我別有什麼念頭。」

    「不是我看不起商戶,我自己如今也算半個生意人,只是商人重利,又是去做妾,也不知這滿意從何而來。」如願苦笑一下,收手放在膝上,兩手交握,拇指無意識地來回撫摩,「料想是她阿耶阿娘掂量著商戶給的錢,覺得這價錢很滿意吧。」

    說到這裡是月娘後半生悽苦的開端,如願停了停,斟酌著該怎麼繼續。玄明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後話,於是溫聲引導:「我知世道艱難,女子尤甚。後來呢?」

    「後來……後來月姐姐就去那商戶家做妾了,頭兩個月聽聞過得還不錯,後來不知是那商戶厭了,還是出門做生意了,總之不見人影。我大約知道做妾艱難,就攢了小半年的零花錢,偷偷跑去見她。」如願搖頭,「沒想到被她家主母抓了個正著。我那時在學木工,出去都穿布裙,主母以為我是哪兒跑去打秋風的野丫頭,搶了我的錢,還叫僕役趕我出去。」

    雇來看家護院的都是粗壯的男人,下手沒輕沒重,她想起來還覺得頸後發疼,反手摸摸當時被打的位置,「我被打出了府門,攢了好久的零花也被那家的主母奪了。月姐姐還懷著孩子,吃力地跑出來追我,給我包了一大包自己做的點心,猶豫再三,又咬著牙求我別告訴我家人或是師父。」

    「我知道她是覺得對不起我,才吞吞吐吐說不出口,也知道是她不得已。阿耶阿娘總有辦法替我討公道,我師父更是能直接揍人,但我出了這一口氣,往後月姐姐的日子卻更難過。」

    「嗯。」玄明輕輕應聲,「之後呢?」

    「哪兒還有什麼之後啊。我再沒去過了,漸漸地就斷了聯繫。前兩年我從師父手裡接了工坊,自己做活賺錢,才想起來要問問我師姐。」如願舔過略顯乾燥的嘴唇,想起燕嬋當時說的話,雙手握得越來越緊,骨節都泛起森森的白色,痛得她渾身緊繃,呼吸帶著不明顯的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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