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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8:05:42 作者: 海青拿天鵝
長長的石階從一個小坡上延伸下來,陽光透過樹蔭灑在階上,映得潔白如玉。我用袖子輕輕拂了拂,在階上坐下。
想起不久前來到醴宮,自己何等惴惴,不料只那麼兩三個時辰不到,一切竟戲劇性地拐了個彎。我苦笑,算是解決了嗎?枉自己費盡心思,結果還得用一個婚姻來逃避另一個婚姻……
才在那帳中,王姒一臉冰霜,說累了,想下去歇息。不等眾人行禮完畢便起了身,攜我一路回到醴宮。
我以為王姒此時必然怒火中燒,說不定會拿我質問上一兩個時辰,心中準備了長篇的應答方案。不想,她到了醴宮,卻只在堂上坐著,望向殿外的樹林,一語不發。良久,她說困了,想到室中小睡片刻,由世婦攙著往堂後走去。
整個過程,她沒對我說過一句話,那步伐慢悠悠的,看上去竟覺得有些蒼老。
其實想想也不難理解。今天,姬輿將我掠到馬上那一刻起,不,長遠地說,應該是周王開始與王姒有隙的那一刻起,她的計劃便註定是成不了了,再生氣也於事無補。不過,她輸得並不算徹底,因為姒氏最終還是要與姬輿聯姻了,有失有得,心裡平不平衡就要靠自己調節。
而讓我始終捉摸不準的是周王,他行事總是那麼出乎意料。我怎麼也想不透,為什麼他會那麼乾脆地答應姬輿呢?
我將目光投向道旁一片裸露的青苔,上面,光斑疏離,一隊螞蟻忙忙碌碌地往上走,似乎正在搬運著家當。記得以前書上說,螞蟻搬家是因為要下雨了。我看看天,枝葉的間隙中,藍天依舊,似乎不會變。
再朝那青苔上看去,卻見一道影子遮住了光照。我望向身後,夕陽的餘暉自坡上斜照下來,燦燦地透過青翠的枝葉,那滿天碎金之中,姬輿正站在不遠的階上,默默地看著我。
我訝然,剛才自顧著神遊,竟絲毫未覺察他的到來。
再度相見,心緒不復之前的激烈,兩人靜靜相視,沒有言語,四周只余高高低低的鳥鳴和風穿過林間的沙沙聲。
片刻,我淡淡一笑,將身體向旁邊讓了讓,示意地用手拍拍階面。
姬輿似乎躊躇了會,邁步下階,走到我旁邊,與我並排坐在階上。
一側的光線瞬間暗下,我看著姬輿,雖然和他算是熟悉了,但從現在這個角度觀察卻還是頭一回。平平視去,他肩膀比我的要高出許多,稍稍抬眼,他完美的下顎和線條流利的脖頸落入視線。再往上,如羽長睫下,星眸此刻寧靜得如一泓清水,澹然注視著前方。
我微微一怔,什麼時候開始,姬輿的樣子,不再高傲得難以接近,而變得如現在一般可以平和相處?或者,他本沒有變,變的只是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好像發現了我的注視,姬輿回過頭來。
我笑了笑,問他:「虎臣何時來的?「
姬輿看著我,目光柔和,道:「剛來不久,見公女正凝神獨處,未敢打擾。」
我莞爾,指指青苔,對他說:「有書雲,蟻群徙乃將雨之兆,姮方才一直琢磨,不知虎臣可信?」
姬輿看向青苔,眸中微有訝色,唇邊卻漸漸噙起一抹笑意。他也朝天上望了望,對我道:「今日晴好,似不會有雨,書中可曾說這是幾日之兆?」
我笑起來,輕聲道:「姮也不知,許是日久忘了。」
姬輿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我,夕陽蘸在了他的頰邊,微微染上了一層落霞的顏色。
那目光中包含著某種深切的東西,灼灼攝人,似乎空氣也變得溫熱起來。我望著他,笑容漸漸凝在臉上,不太自然地移開視線。
又是一陣默然。
「今日午時太子來醴宮,可是虎臣之意?」過了一會,我問。
「然。」姬輿停了停,又道:「輿托太子到醴宮中尋公女,若半個時辰內引得公女往教場中觀she,下月便親自教其she御。」
「哦?」我想起當時狀況,從王后宮到醴宮老長一段路,還要限時將我領到教場,不禁覺得好笑,怪不得太子瑕要騎駒。
「公女。」
「嗯?」
「今日之事,輿未曾事先告知,多有唐突之處,公女若心中有氣,輿願領責罰。」
我止住笑意,詫異地望向姬輿。
只見他定定地看著我,臉上紅暈彤彤,雙眸熠熠:「然,輿絕不後悔。」
我注視著姬輿,沒有開口,只覺胸中,心篤篤地在跳。
稍頃,我往袖中探去,摸出一方舊絹帕,上面,嫣紅的桃花隱約可見。我看了看,對他說:「虎臣,姮思考多日,這絹帕既伴隨虎臣多年,當送與虎臣。」說著,將它遞給姬輿。
姬輿眸光倏地變得黯淡,嘴唇微微抿起。
我拉過他的手,將絹帕放到他手裡。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虎臣,姮乃平凡之人,無可擔保太多,然,將來為君之婦,定當努力持家。如今你我婚約未定,虎臣將此帕收下,六禮之前,若虎臣心意有改,只消還之與姮,婚事自會撤去,絕無拖累。」
第69章 摯任
[更新時間:2007-12-16 17:32:13 本章字數:3743]
韘----she,she箭時置於拇指上類似扳指的勾弦器(個人覺得韘比扳指有美感……)
※※※※※
話音散去,只余林間歸鳥聲聲的鳴啼和自己撲撲的心跳。
姬輿一瞬不眨地凝視著我,沒有說話,黝黝的目中卻煥然明亮。兩人離得很近,我看到他的長睫在金黃的暉光中微顫,深深的紅霞頃刻間染滿全臉。
片刻,只見他垂目看向手中的絹帕,動作利落地接過,納入懷中,道:「如公女所願,輿今日收下此帕,只是,」他抬眼看著我,目光炯炯:「公女既已將它送我,便此生此世都是我的,無論何人皆不能拿走!」
星眸中浮動著璀璨的光華,卻又似深沉無底,將夕陽的燦燦餘暉也攏了去。我望著他,竟有些失神。
突然,眼前姬輿的身形一展,我不及出聲便跌入他的懷中。
腦中的思想頓時停滯,口鼻間剎那被溫熱的男子氣息所填滿。
姬輿緊緊地抱著我,雙臂堅實,我絲毫動彈不得。心登時蹦得飛快,胸口外,一個陌生的心跳同樣熱烈,聲音卻雄渾得多,頓挫有力,與我交相應和。額頭貼在他的頸間,只覺那肌膚滾燙炙人;他的呼吸在耳邊起伏,粗重而急促。
「……無論何人皆不能拿走!」腦海中,他剛才的話語仍有餘響,盤桓不止。
「叮!」
忽然,階上傳來清脆的玉器撞擊之聲。
我一驚,掙開姬輿的懷抱。
兩人分開,仍然微喘著,四目相對,灼灼如電。周圍熏熱陣陣,臉上血液脹起,火辣辣的如燒著了一般。
我生生地移開視線,朝階上看去,卻見繫著鳳形佩的絛繩從腰上鬆開了,跌落到了石階上。
心突了一下,忙俯身將它拾起拭淨,仔細檢查。反覆地看,鳳形佩沒有一絲裂紋,依舊完好如初。我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此佩可是鬼方之物?」姬輿的聲音冷不丁在耳邊響起。
我看向他,點頭,道:「然也,虎臣識得?」
姬輿雙眸無波,淡淡地說:「輿見慣了晉侯隨身的龍形佩,自然識得。」
摩挲的手指微微一滯,我回頭看著鳳形佩,沒有抬眼,道:「此佩乃姮君父所贈,據說可趨吉辟惡,母親曾叮囑不得離身。」
姬輿那邊沉默片刻,隨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望去,只見他正將腰上一條系佩的絲絛拆開,又在腕上解下玉韘,把絲絛從中串起,兩端打上結。
接著,他看向我,將玉韘掛在我的脖子上。
我訝然。
姬輿注視著我,溫聲道:「此韘乃輿自幼所佩,多次攜它征戰,歷經干戈無數,最是辟惡。公女也將它戴著,勿要離身。」
他的臉上充滿了期待,目光卻執著得不容抗拒。
我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姬輿面色舒緩下來,手卻仍然留在我脖子邊的絲絛上,沒有放開,手指在絲絛緩緩滑動。薰風拂來,絲絲的熱氣在我頰邊縈繞。
「姮……」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低沉而柔和:「你我今後不再稱公女虎臣,以名相喚可好?」
我抬眼,正對上那雙光采瀲瀲的幽瞳,此刻,自己的模樣深映其中,過了一會,慢慢放大……心中突然升起一絲慌亂,我逃避地偏過頭去,道:「便如虎臣所願。」
那手依舊沒有放開。
「虎臣?」姬輿低低地重複。
「輿。」我忙補充道。
他的手終於鬆開,驀地,我心中一塊大石也安然落地。
透一口氣,我定了定心,回頭望去。斜照下,姬輿的臉如晚霞般通紅,卻洋溢著笑容,如暉光般燦然。星眸中熱切仍存,深深地凝視著我。
「嗯……該回去了。」我不大自然,看向一旁的樹林,有點囁嚅地說。
「回去?」姬輿微訝,望了望夕陽,道:「雖申時已過,但今日會she,必日暮後方得用膳,何須如此著急?」
我說:「太后正在醴宮歇息,或許即將醒來。」
姬輿看著我,沒有再說什麼。
我瞥瞥他,當他默許,面帶淡笑地說:「姮告辭。」施下一禮,便要離去。
「姮,」姬輿叫住我,似思索了片刻,開口道:「明日午後,再到這苑中來可好?」
心咯噔了一下,我面露難色:「太后……」
「太后處我自有辦法。」姬輿很快地接道。
我啞然,片刻,微微頷首,輕聲道:「好。」
姬輿再度微笑,目光熠熠。
我瞅了他一眼,轉身沿著原路返回。過了一段,不禁回頭望去,卻見姬輿仍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這邊。沒多久,小道拐了個彎,那身影消失在樹叢之後。
走在路上,我身心俱是一陣放鬆。
剛才的一幕幕在腦中回放,我將手背觸在頰上,仍是熱熱地發燙。想起之前,自己準備好了回答,何等的鎮定,不料,竟還是被姬輿惹得面紅耳熱,險些亂了方寸。那離開時的樣子,一定狼狽得很……
我不禁迷惑,自己對姬輿到底感覺如何?喜歡他嗎?也許,至少不討厭,其中還摻著感激和歉然。自己方才的舉止的確有些慌亂,可在那樣的人面前,誰又能做到巋然不動?
而姬輿到底又是個怎樣的人?高不可攀嗎?偏偏有時又平易近人;冷靜內斂嗎?偏偏又是告白又是搶婚,表現得熱情不羈;忠直單純嗎?偏偏有時又覺得他的心思深沉精細……我苦笑,對於這個未來的夫君,自己好像不怎麼了解,想起明天還要和他見面,心裡竟隱隱的有些怯場。
胸前,姬輿的玉韘靜靜的墜在絲絛上,通體碧綠光潤,夔紋栩栩如生,勾弦處已經快磨透了。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地為自己壯膽。有什麼好怕的?反正已經是這樣了,說不定還真的要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