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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8:05:42 作者: 海青拿天鵝
    可是,我又困惑,如果真是如此,以母親的聰明通透,又是什麼樣的「誤會」能讓她堅持半輩子不放呢?

    陳媯對於這件事自然相當不滿。長期以來,二人一個專權一個專寵,儘管不睦,卻也平衡。現在,父親竟然整天地留在母親宮裡,這種待遇,連她都不曾有過,陳媯怎能甘心?她不像其他妾室那樣畏懼母親,入夜的時候,親自走來,一臉溫良地端坐在下首,也不說話,只是微笑,等著父親告辭然後一起離開。

    母親對陳媯的行為不以為然,唇邊掛著淡淡的嘲諷,自說自的話,也不留餘地給她插嘴,完全無視。

    「……姮?」

    正思索間,母親的聲音把我的思緒拉回。

    她在銅鏡中望著我,含笑地問:「何事愣神?可梳好了?」

    我朝她笑了笑,把牙篦放下,說:「已梳好了。」

    母親對著銅鏡微笑側頭,左右看看,滿意地頷首,道:「吾女手工愈發精細了。」

    我聽了,洋洋得意地笑。

    將要用大食的時候,寺人來報,說父親來了。

    我和母親剛要起身迎接,父親一身燕居常服,踱著方步走入室內。

    見禮畢,父親和母親在榻上分頭坐下。父親關心地向母親問起今天感覺如何,可有進食之類的話,母親面色溫和,一一對答。

    我想起母親起床以後還沒有吃藥,便向他們說去端藥,退了出來。待我用盤子托著湯藥走到室外,聽到裡面傳來陣陣談笑的聲音。

    進去,只見父親正津津有味地說著某個卿大夫的趣事:「……彼收勢不住,竟當著眾士人的面,跌下馬去……」說著,朗聲笑了起來。

    對座的母親也忍不住,以袖掩口,輕笑出聲,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兩人其樂融融的樣子,空氣中似乎流淌著別樣的溫情,看在眼裡是那麼的令人舒心。我想起自己的那番猜測,不禁遐思,或許在過去,父親和母親也曾經這般和樂相處呢……

    我緩步上前,將藥放在案上。父親伸手,將盛藥的陶盂端到身前,用勺匕攪動,點頭輕輕吹涼,再遞給母親。

    母親看看站在一旁的我,面色微窘,猶豫了一下,接過陶盂。她淺啜一口,擰擰眉頭,然後下定決心似地一飲而盡。

    父親隨即又把水遞上,讓母親漱口。

    母親喝過水,面色稍緩,含著一絲抱怨地說:「如今吾病已近痊癒,湯藥卻仍舊苦澀難咽。」

    父親撫須微笑道:「醫師言此症重在調理,須緩緩圖之,夫人不可心急。」

    母親微微頷首,淡笑不語。

    兩人又說了會話,這時,一名寺人進來,說陳媯遣人來見父親,正在宮外候見。

    母親臉上的笑意微微凝住,父親訝然起身,對母親說去去就來,走出室外。

    不久,他回到室內,面帶憂色,沉吟片刻,望向榻上的母親,對她說:「宮人來報,陳媯昨日受寒,今晨高熱不止,請我過去。」

    母親的眼中的光彩黯下,笑容卻更加深刻,聲音雍容地說道:「既如此,國君當往探視。」

    父親的目光中透著歉意,道:「夫人體恙未愈,且安心休息,我哺時再來。」

    母親端莊一笑:「勞國君牽掛,妾感激不盡。」

    父親深深望了母親一眼,轉而看向一邊的我,溫聲說:「姮好生服侍。」

    我躬身禮道:「諾。」

    父親點頭,披上大裘,轉身離去。

    門上的帷簾掀起放下,一陣寒風從屋外灌入,炭火的熱氣被微微驅散。

    母親坐在榻上,一動不動,側著臉,眼帘微垂,看不清表情。

    室中寂靜得只余木炭燃燒的噼啪聲,侍立眾人無不垂首,大氣不敢出。

    突然,她的手往案上一拂,器具「砰」地全落翻在地,陶盂摔得四分五裂。

    旁邊的寺人噤若寒蟬,忙上前七手八腳地收拾。

    待旁人匆匆退盡,我走到母親身旁,手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喚道:「母親……」

    母親仍然坐在那裡,身體微微僵硬,冰涼的手指反握住我的手,抓得緊緊的。

    良久,她轉過頭來,看著我,蒼白的臉上自嘲的一笑,道:「姮,你看,這便是婚姻,不管你心意如何,終是一樣結局。」

    我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疑惑地望著她:「母親……」

    母親鬆開我的手,將它執起,低頭看著上面的紅印,輕柔地撫摸,問我:「可疼了?」

    我搖搖頭:「不疼。」

    母親抬頭,仔細端詳著我的臉,忽而道:「姮可還記得去年你自成周返國後,母親說與你的話?」

    我怔了怔,低聲道:「記得。母親說,情之於男子,不過消遣之物耳,最不可靠,為女子者,萬不可用情,一旦付之真心,將來必受其累……」

    母親看著我,笑笑說:「姮記得甚是清楚,卻從未往心裡去,可對?」

    我低頭不語。

    母親嘆道:「吾女今年十四,來年八月即可及笄嫁人,若晉侯到時來聘,當是許他無疑。婚後如何,姮可想好了?」

    我抬頭望她:「母親何意?」

    母親把視線移到地上,一塊藥漬未清理去,顯眼地殘留在那裡。她緩緩開口道:「母親知道姮心裡戀著晉侯,將來嫁他必心滿意足。然,女子出嫁後,餘下一生,惟系夫君,若恩情有變,姮當如何?」

    我詫異地看著母親。

    母親淡淡一笑:「姮勿要再說晉侯必不負你之類的話,我且問你,將來晉侯婚後,定有頗多側室,你與他縱然情堅如金,到時也不過眾女之一。晉侯乃賢君,必不獨寵,姮可敢擔保他不會情淡愛馳?若不敢,姮又如何自處?」

    我定定地愣住。

    母親的問話犀利得入肉見骨,一字一句,皆如巨錘般直直打在我的心上。

    我無從反駁,說實話,我的確不敢保證將來會怎樣。

    母親盯著我的眼睛,半晌,微微嘆了口氣,道:「母親所以教你勿托情男子,無非就是想說這些,這些年來,宮裡的事你看在眼裡,竟想不到嗎?」

    我惶恐至極。

    其實,我不是沒想過妾室之類的事。周遭男子,上至君王,下至平民,除了庶人和貧者無法多娶,其餘人等無不納妾。在這樣的氛圍下,妾室的存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沒錯,燮愛我,但這並不妨礙他把其他女人娶進來。

    我之所以沒有多想,並不是因為我甘心,而是因為我們的感情如此甜蜜,我總覺得這件事還沒有定論,我們會找到解決的辦法的。

    現在,母親的話在我自以為堅固的心壁上擊出一道裂fèng,如果到時候我們無法解決呢?

    我的心空落落的,周身發寒。

    這個時代可以離婚,但女方是出婦,註定身敗名裂;如果順其自然地過下去,我看看母親,她的生活就是我的榜樣。

    真的會這樣嗎?我一遍遍地問自己。

    將來的生活像是罩著一層華麗的面紗,如美夢般動人,撩開一角,卻覺得面目猙獰。

    母親將我鬢邊的一絲亂發拾起,繞到耳後,輕聲說:「姮,你自小伶俐,這些事是想不到還是不願想?你如今已是大人,不可再以年幼為由逃避。姮也不必焦慮,你將來所嫁之人,無論是晉候與否,此事也無改變,你只需記住,既為人婦,首當敬愛夫君,然,」母親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她用手捧著我的臉與我對視,目光如閃電般銳利:「沉溺愛情乃愚蠢之舉,生活者,惟地位與權勢可保,姮,你可明白?」

    第37章 憂思(下)

    [更新時間:2007-12-10 10:45:39 本章字數:3422]

    說著,母親突然俯身猛咳起來。

    「母親!」我急忙扶住她,幫她撫背。

    過了好一陣,母親漸漸地喘著氣緩了下來,卻將雙手攀上我的肩頭,將我牢牢扳住,雙眼仍灼灼逼視:「姮,你可明白?」

    我的胸中湧起無邊的驚惶,她明亮的目光直直地透入心底,暢行無阻,似乎將我的所有思想一覽無餘。

    更令我害怕的是,那些久久隱藏在角落裡的迷惑和憂慮突然間全都跳了出來,赤條條的無所遁形,鬱郁地充斥心房,脹脹地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它們無一不在附和著母親的話,無數個聲音反反覆覆地追問我:「你當如何?」

    是啊,如果燮踐諾,我嫁過去當是嫡夫人,可是接下來呢?他要是和所有諸侯一樣,妾侍環繞,我當如何?

    我一片茫然。

    從我來到這個世界,宮中眾婦的妻妾生活就像一出沒完沒了的大戲,在我眼前日日上演,母親、陳媯、叔姬和其他妾室們各自參與其中。後來,晏和娡她們長大了,也被送往了別國,像她們母親一樣開始自己的戲文,或成或敗,不一而足,箇中滋味,酸甜冷暖,唯有心知。

    我像個觀眾,看在眼裡,品評是非得失,自顧地感慨,觀念上卻從不認可。為一個不完全屬於自己的男子,終生定格在這宮室中,連母親那樣豁達美好的人也染上了那股鬱郁之氣。這樣的人生,意義何在?幸福何在?

    而如今,終於輪到我來面對它了。及笄後,開開心心地嫁給燮,然後呢?

    為他無怨無悔地放棄原則,守著正室的位子,高高在上地做晉國夫人,對自己說燮他心裡到底愛的是我,安然地過下去?

    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那麼,坦然地放棄愛情,追求權勢呢?

    我望著母親,她目光懇切,嘴唇輕微發白,剛才的話音猶在耳旁,沉甸甸的,擲地有聲。

    她說得沒錯,愛情沒了指望,轉而追求權謀,這的確是聰明之舉。

    只是,權勢和地位可以彌補心中的創傷嗎?我想起那隻摔得支離破碎的陶盂,長久以來,母親做得可謂出色至極,卻終究還是怨憤難平……

    如果我不能接受,此生與燮便註定擦肩而過,之前一切將化作過眼煙雲。這場戀愛難道真是註定無果而終?

    數九寒冬,漫天大雪紛紛揚揚,沒完沒了。

    從那日之後,母親再也沒有提起。她的耐性驚人,神色如常地與我談笑,言語間寵愛依舊,那天的話像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場談心,說過便置諸腦後。

    不過,母親的高明之處也正在這裡。她知道我的性子,留著空間給我好好思考,卻無時無刻不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讓我不得不認真對待。

    一連幾天,我都窩在暖烘烘的室內,常常坐在榻上拿著卷簡書發呆,看了半天,目光還停在第一行。

    寺人衿見我鬱悶,對我說:「君主,今晨大雪方晴,日頭正暖,何不到出去走走?」

    出去?我想想,悶了幾天,也該活動活動了,點點頭,長長地伸個懶腰,起身下榻。

    走到室外,一陣冷氣迎面撲來,我結結實實地一個激靈,忙捂了捂皮裘,精神竟清慡了許多。放眼望去,果然已經放晴。杞宮重巒疊嶂的屋頂被厚厚雪蓋著,天地間一片銀妝素裹,冬日柔和地灑下光輝,一根根的長短不齊冰凌倒垂在屋檐上,晶瑩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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