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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7:38:28 作者: 六十四骨
室內的裝修風格混雜了多個國家和地區的特色,但又顯示出了一種奇異的和諧來,不叫人覺得雜亂,反而頗為新奇有趣。
他們回來時,一樓的鋼琴邊、壁爐邊、用餐室內,還有二樓的洗漱間和畫室裡面都有人,有不如老婦人年邁的六七十歲老人,也有正值壯年的中年人,剩下的都是孩子,年紀最大的一個就是老婦人身邊的金髮少女,餘下的都還年幼,四處亂爬亂跑,既熱鬧,又惱人。
晃眼望去,屋裡沒有一個人比老婦人年長,二三十個人全是子孫後代。
坐在鋼琴琴凳上叮叮噹噹亂彈琴的五六歲金髮小女孩瞧見他們回來了,急不可耐地跳下琴凳,一溜小跑過來撲到老婦人腳下,仰起臉嬌嬌地喊,「小曾祖母----」
這孩子是林雫夫婦倆的曾孫女,叫她一聲小曾祖母,禮貌教養都是十足的好,就是有些好動,難看管得緊。果不其然,她這一跑,那邊就有一個瞧著四十來歲的金髮婦人跟著追了過來,把她抱開一些,對老婦人歉意笑笑,教育道,「小曾祖母剛從外面回來,還累著,以後可不能這樣隨隨便便撞上去。」
畢竟老婦人上了年紀,是闔家上下那一代人里唯一還在世的了,她怕小姑娘不懂事衝撞到老人,真是每次都要提心弔膽地來訓人。
老婦人倒不甚在意這些。她身子骨還好著,但怕自己剛從雪地里回來,凍著小姑娘,也就隨她母親去了。她取下身上的披肩遞給身旁立著的少女,朝壁爐那邊去了,身後那母子三人也一齊跟上,跟著她過去了,都在壁爐邊坐下。
老婦人借著壁爐的火光暖著手,把手上的小羊皮手套脫下來,放到一邊,慈和地開口問眾人,「都吃過了嗎?」
她畢竟是上了年紀,醒得早,不比家裡這麼多大大小小的孩子,許多都要上午才醒得過來,再稀稀拉拉去洗漱吃早餐。
原本就站在壁爐邊看麋鹿頭顱的一個亞洲面孔老人此時也轉過身,開口的嗓音有些男性老人獨有的低沉沙啞,眉目淡然道,「芬妮和曉曉剛起,其他人都吃過了。」
回話這人是老婦人那對龍鳳胎里的兄長,年輕時從高校出來就去參了軍,如今已經從部隊裡退下來了,但腰背都還筆直,氣質凜然,右眼下原有一顆動人心魄的淚痣,卻被他嫌棄太過柔和,早早地取掉了,為此還曾被老婦人狠狠地責罵過一頓。
老婦人聽了他的回答,和藹地笑著點了點頭,招呼他也坐下,隨口問了些家常事。
即便是這麼多年過去,她眼見著身邊的孩子一個個誕生、成長又老去,她始終還是最愛自己這個大兒子。他堅持要取痣時被她罵,是因為除了那人外,縱觀這家上上下下,再沒有一個人臉上有著這樣一顆柔軟的痣,她捨不得。
倘若訾靜言還在,在六七十歲時,是不是也會同他一般模樣?
雙兗看著大兒子的時候,時不時會這樣想,但又不確定。因為父子倆雖像,但到底還是不一樣,若是換作了訾靜言,就算參軍也不會去動臉上的痣,他肯定會嫌麻煩……
雙兗的思緒分散,飄遠到多年前,訾靜言離去的那個晚上。
他像是一個暮年期驟然提前的老人,體內所有器官在五十歲後開始加速衰弱,查不出任何病理性原因,只是肉眼可見地一天天虛弱了下去。
第一次到醫院去做檢查的那天,他曾經對她說,「雙雙,我讀的書不如你多,是不喜歡讀書,覺得麻煩,也是因為沒有那份精力。我是科學至上信奉者,但卻相信很多事是冥冥之中早已註定因果。我傷過你母親的手,所以到後來,我的手也就這樣了。」
他說著,略微抬起左手,活動了一下手指,對她蒼白一笑又繼續道,「我傷過人命,也見證過很多死亡,所以註定也不能活得太長久。我是不該和你在一起的,這二三十年,是我強求。」
雙兗坐在他的病床旁邊,本不想聽他說這些,但一想到這些話他不知道是憋了多久,又強迫著自己聽完,手上一個水果也被她抖著手削得坑坑窪窪,切成了小塊,遞給他吃。
訾靜言接過去,卻不吃,眼裡的情感十分溫和,是裝不完快要溢出來的滿滿愛意,輕聲問她,「你原諒我嗎?」
早預料到要提前離開,丟下你一個人,還要選擇和你在一起,你原諒我嗎?
寂靜無聲的空曠病房內,雙兗聽見了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上下牙一下下地碰撞著,停不下來,她也控住不住,好半晌才從齒間擠出了一句,「……不原諒。」
「好。」
他笑起來,寬大病號服下的平直鎖骨凸出得明顯,低頭把手上的水果給吃了,答得同當年聽她說要改嫁時一模一樣。
雙兗不爭氣,已經是兩個初中孩子的媽了,還是想哭,在心裡悄悄地哭,不讓他瞧見。
四年後的一個晚上,訾靜言才剛過五十四歲生日,就已經不大能動了,稍微有點小動作都能被抽去全身力氣,累出一身冷汗來。
那天晚上是農曆二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訾靜言臥在陽台上的躺椅里,招來雙兗一起看月亮。
他是在這樣皎潔溫柔的月光里,慢慢闔上了雙眼。
雙兗在他還有意識的時候,湊到他耳邊悄聲說,「我原諒你了……大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