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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7:38:28 作者: 六十四骨
    很特別的一支曲子,漸強的旋律,越聽到後面,越攝人心魄。殷殷切切、絮絮低語、無聲告白,都在這一支曲里。

    雙兗彈得很用力,手指在琴鍵上的每一次敲擊都讓她渾身發顫,但她的肌肉繃得很緊,全是壓迫感,她放鬆不了,汗水從背心細細密密地滲了出來。

    她看他的時候,嫌時間太短,總是不夠,這會兒卻又覺得時間太長,這首曲子包含了太多東西,竟然感覺怎麼彈也彈不完。

    有一些情感,貫穿了她的血脈,是他種下的。

    是他把她從瀅城帶走,是他把她妥帖安置在闌州那麼多年,是他在垠安的雨中和她一起看月色……北京,上海,汶川,重慶……她記憶里的地方,哪裡都是他。

    是他說會一直陪在她身邊,也是他漠然跟她道了再見。她卻從來沒有好好跟他告過一次別。

    回憶里忽然閃過一些片段,在這四分多鐘的樂曲里。

    她想起他給自己削鉛筆,想起他把她從雙家的靈堂里抱起來,想起他教她不要軟弱……想起他曾經對她說的,「她們不要你,我要你。」

    ……

    身體裡的碳

    可以製成九千支鉛筆贈給詩人

    但每根鉛筆必須配一塊橡皮

    身體裡的磷

    要製成兩千根火柴

    全部給盲者

    讓他點燃血中的火焰

    身體裡的脂肪

    還能做八塊肥皂

    送給妓|女

    請她洗淨骨頭去做母親

    身體裡的鐵

    只夠打一枚鋼釘

    留給我漂泊一世的靈魂

    就釘在愛人心上

    ……

    留給我漂泊一世的靈魂,就釘在愛人心上。

    鋼琴聲終了。歷時四分二十三秒。

    雙兗還坐在鋼琴前,沉默地僵硬著。片刻後她起身,往有人佇立那處走。

    他們都在看她,目光裡帶著讚賞,間或轉頭交流兩句,只有訾靜言一直望著她,眼神藏在背光處,最黯淡,又最不肯移開。

    待雙兗走到跟前,林雫莞爾讚嘆道,「彈得真好。」

    她笑笑,不受這誇讚,「是曲子好。」

    「是好,不過彈得也好。」林雫附和,跟著問,「這曲子叫什麼名字?以前都沒聽過。」

    這首曲子的名字,很美。比鋼琴曲的本身更美,雙兗都不忍心隨意說出口。

    她臉上帶著笑,瞳孔追逐著光點的暗面,從顫動的眼睫下向咫尺之外躍遷,眼眶下有熱量,幾乎是要灼傷她的眼,裡面還住著一個黑髮黑眸的男人,說著今晚月色很美。

    她輕搖頭,說,「學了很久,記不清了。」

    林雫表示可惜,雙兗最後再仔仔細細地看了那人很多眼,並不怕有誰察覺異樣,她此刻全然不在意別人的目光。

    訾靜言的嘴唇動了動,可沒有話說出來。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她點點頭,終於說出口,「再見。」

    林雫夫婦回了她,先行離開了。訾靜言還是不說話。

    雙兗盈盈笑著,站著等。他回望她半晌,似是知道她究竟在說什麼,故而頑固地不肯開口給她回應,後知後覺地把左手匆忙藏到了身後。

    見他不願,雙兗也不強求,最後對他一頷首,轉身,也讓他看一回她的背影。

    她剛才其實說了謊。

    那首鋼琴曲是她特地去學的,練了不知多少遍,怎麼可能不記得名字。

    但她說不出口。因為它叫《I Love You》。

    ☆、第七十三章

    十二月底,雙兗回到北京,坐地鐵去了三里屯,輕車熟路地找到一家清燉老鴨湯,進去挑了個最里側靠著廚房的位置坐下了。

    這裡煙燻火燎的,服務員進進出出最多,喧鬧嘈雜,其實不是什麼好位置,但她每次來都坐這裡。因為從她的視角看過去,能看到後廚里正忙活的人。

    皮膚黑黃的中年婦女腰上繫著熏滿了油煙的深灰色圍裙,手上不停地切菜備菜,嘴上也不停歇,操著一口並不標準甚至顯得滑稽的普通話跟來來往往的服務員還有湯鍋前的廚師聊著天,不知說到了什麼,她咯咯咯地笑起來,手也跟著顫抖起來,手上的動作暫停了會兒,露出了嘴裡泛黃的一口齙牙。這麼多年來她還是特徵明顯,一點沒變。只有一隻手上前後多出了兩大塊印記,像是傷口痊癒之後留下的。

    雙兗用筷子點著沸湯里的鴨肉,托著腮,面無波瀾地想,一個年輕時被十里八鄉的青壯年踏破了家門檻提親的窈窕姑娘,怎麼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她想不出結果來。或許只是命運使然吧。

    爺爺曾經告訴過她,黃芳是跨了省,顛簸跋涉去到瀅城的。她幼時家貧,家裡姊妹又多,十七八歲就一個人離了家,去瀅城打工,投靠了那邊的一個遠房親戚。可那家和她同齡的兄弟姊妹也多,稍不留神就是明爭暗鬥,要人命的那種。

    那年頭治安不嚴,親戚要是不追究,警察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和和稀泥,就把事情給揭過了。

    黃芳離家千里,任老家多少媒人磨破了嘴皮子,還是毅然決然地走了。她是出了名的能幹,除了那一口生得不大好的牙齒也就沒什麼缺陷了,她被人誇讚得多了,也生出了一顆野心來。她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為了過更好的日子。在那個年代,像她這樣的人很多,如過江之鯽一般,淒風苦雨地飄出了自己的故鄉,再飄零過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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