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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7:30:24 作者: 淮上
朗白強壓哽咽,說:「我才沒哭。」
他的淚水把整張臉都打濕了,眼淚在臉頰和下巴上匯成串,有的滴到地上,有的落在了袁城懷裡。
袁城另一隻手也沒什麼知覺了,很勉強才抬起來,慢慢拭去小兒子臉上的淚水。他沒有觸覺,不知道自己動作是輕是重,擦了幾下之後,朗白臉上便浮現出紅痕,袁城停下手,半晌一聲長嘆:「爸爸以後,再也不會傷害你了……」
朗白猛的抬手捂住臉,整個人都在顫抖著,淚水從指fèng間蜿蜒而下,觸目驚心。
這時一個保鏢從門外匆匆走來,對周正榮附耳說了幾句,遞上兩個盒子。
周正榮臉色一變,半晌點點頭,揮退了手下,一個人走上前來對袁城低聲道:「袁總,送風衣給小少爺的人查出來了,是齊夏國。」
朗白哭得哽塞難言,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周圍幾個心腹臉色齊齊一變,袁騅更是剎那間臉色慘白!
「幾個手下人過去抓住他的時候,還從他身上搜出來蛇藥。」周正榮把盒子遞給那個懂醫的手下,又道:「肯定是他怕萬一誤傷自己,這蛇藥是給他自己準備的。你們幾個快點把蛇藥化開給袁總塗上!」
齊夏國三個字一出來,袁騅臉上已經血色盡失,等到周正榮這番話說完的時候,他已經連站都站不穩了。一時間震驚、恐懼、痛悔、悲傷一齊湧上心頭,震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
袁城看了大兒子一眼,卻沒有責怪他,只低聲嘆了口氣:「現在才知道後悔,當初你要是聽我的話跟王家斷絕來往,哪有今天的事情呢?」
袁騅怔怔的盯著父親,那臉色慘白得嚇人。周正榮趕緊拍了他一下:「大少爺!」
誰知不拍還好,一拍之下,袁騅猝不及防的向前沖了半步,從喉嚨里咳出一口發暗的血沫來!
周正榮簡直駭呆了,還沒來得及攙扶,袁騅突然掉頭往外沖,那臉色竟然異常的可怕。
袁城厲聲喝道:「你給我回來!」
袁騅吼道:「我去殺了齊夏國,我他媽的去殺了他!」
「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周正榮慌忙撲上去,連推帶拽的把袁騅拉回來。看袁城現在的樣子,十有八九這一關很難熬過,就算熬過了,日後怎麼樣也很難說。萬一袁城不在了,他現在說的話就是遺言!這大小兩個兒子都是要聽的!
周正榮狠狠把袁騅按在地上,袁騅拼命掙扎了兩下,實在掙扎不起來,只能重重一跪,嚎啕大哭:「父親!父親!我對不起您!父親啊!……」
袁騅從生下來起就沒這樣哭過。無數的悔恨和悲傷都凝聚在這哭聲里,尾音尖利得瘮人,幾乎連血淚都要哭出來。
「大少爺你聽袁總說什麼,你要聽袁總說什麼啊!」周正榮急得也想哭,撲通一聲跟著兄弟兩人跪在袁城面前。
袁城的視線已經有點模糊了,雖然打了高錳酸鉀,用鹼水衝過傷口,毒液也都被放了出來,但是劇毒仍然迅速在體內蔓延著。他的目光從面前的人身上一一掃過,先是跟了自己幾十年的心腹周正榮,然後是被全族認作嫡長子的袁騅,最後是離自己最近的小兒子朗白。看到朗白的時候他頓了頓,低聲道:「袁騅。」
袁騅十個手指緊緊抓著膝蓋邊的地面,用力之大甚至肌肉都痙攣了:「是,父親!」
「我在香港,有一份轉讓文件,是要把美國分部……轉到你弟弟名下……」袁城口腔有些麻木,說話也斷斷續續的:「但是被長老阻撓,文件我……還沒簽字……」
袁騅悽厲的哭道:「我回去就簽!立刻就簽!」
袁城笑了一下,那笑容短短几秒就過去了:「袁騅,你是我的大兒子,你是哥哥,要保護好你弟弟,要承擔起袁家的祖業,你……你能做到嗎?」
袁騅已經說不出話來,只能流著淚拼命點頭。
「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阿白,……我要是死了,你能保你弟弟一世富貴,平安終老嗎?」
袁騅哽咽得喘不過氣來,顫抖著抓住朗白的另一隻手:「我、我發誓,我發誓一輩子好好待阿白,我發誓我一輩子好好的、好好的保護他,讓他快快樂樂長大,一生一世平安富貴……」
袁城閉了閉眼睛,臉上已經籠罩起一層灰敗之氣,看上去極度憔悴。然而他的神情卻是十分放鬆、十分安心的:「你記得你說過的話就好。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做個見證,我要是死了,你們所有人都給我看著,……」
周正榮幾十年在黑道摸爬滾打,從不流下一滴眼淚的人,此時卻痛哭流涕的點頭:「我看著呢袁總,我看著呢……您一定會活下去的,您安心吧……」
袁城嘆了口氣,微微顯出一點笑影來:「我也想活下去呀……我多想活下去,和阿白在一起,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
他伸出手,想再摸摸小兒子的臉頰,但是眼前已經對不準焦距了。朗白抓住他的手,顫抖著親吻他的掌心,淚水很快打濕了袁城的手。
「乖,不哭了,……阿白,不哭了……」
袁城頓了頓,恍惚間想再對小兒子笑一下,再看看他帶淚的臉。但是他的視線一片模糊,已經什麼都看不清楚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說的話還能不能被聽見,只能拼著最後一點力氣,斷斷續續的往下說。
「阿白,你十五歲……那一年的事……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
他的聲音已經低到耳語的地步,別人都很難聽見他說了什麼。就算聽見,估計也不知道這個「對不起」是什麼意思。
只有朗白心裡明白,卻說不出話,喉嚨里就像是堵了什麼硬硬的東西,酸澀難言。
「阿白……」袁城輕輕喚了一聲,「……爸爸愛你……」
尾音漸漸飄散在空氣里,恍若無聲。那每一個字都用盡了袁城最後的力氣,用盡了他最後的心血,最後的愛情。
朗白嘴唇顫抖著,半晌才說:「……我也愛你。」
袁城對他說過那麼多次,這是他第一次回應,有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短短的四個字,卻像是最尖利的鋼針一樣,狠狠插到他心臟深處去,痛得徹骨發涼,痛得永生難忘。
袁城看著朗白,面容動了動,竟然像是微笑了一下,緊接著猝然閉上了眼睛。
意識墜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竟然是很開心的,那樣愉悅和歡喜,就像達成一生最大的願望那樣,縱死而無憾。
恍惚間他想起十幾年前那個初見的下午,第一次親手抱起自己的小兒子。當時他還跟人說,這孩子年紀雖然小,卻難得如此真心,不知道以後是誰,當得起他這份情深。
……沒想到最後,竟然是我得了這份深情。
袁城心裡微笑著,慢慢墜入了黑暗的深淵中。
73、悲催的太子爺
那一年春寒料峭的時候,袁家經歷了一場十幾年前最動盪的權力交接。
袁城在出海去接大兒子回港的時候,被一條罕見的毒蛇咬了。雖然醫生在兩小時內乘船趕到並帶來了救命的血清,但是袁城仍然受到了神經毒素的影響,回到香港後就被立刻送進了ICU,至今昏迷未醒。
全香港的小報記者都知道,袁城十幾年來都在大小兩個兒子之間徘徊著,始終沒有寫好遺囑。不過作為百年黑道世族的袁家,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危機處理系統----在袁城一干鐵血心腹的干預下,董事局被迫認同了袁城的嫡長子袁騅作為暫時代理董事長。
袁家小公子則根本沒有參與董事局投票。從袁城回到香港後,他就一直守在父親的病床前,不吃不喝不說話,困了就坐在父親的床邊上短短眯一會兒,一有動靜就會立刻被驚醒。每次醒來他的第一反應都是立刻去看父親,看袁城還是不是沒醒來,還是不是在呼吸。
袁騅無顏面對他弟弟倉惶憔悴的眼神,他幾乎要跪下來求朗白吃一點東西,再好好睡一覺。但是不論他怎麼哀求,朗白都一言不發的靜默著,就像真箇人都木掉了一樣。
最終袁騅只能讓人在ICU里另設了一張病床,專門給他弟弟睡覺;然後又叫了一個身強力壯的看護,每天定時給朗白打營養針。
如果說光一個朗白還整不垮袁騅的話,那麼加上袁城的那份產權轉讓證書,就足夠讓袁騅拉開窗子,從集團大廈二十八層上跳下去了。那份轉讓書所列出的所有產權,包括一條貫穿整個太平洋的走私航線以及價值難以計算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權,讓袁家所有的長老都像被高壓電打了一樣尖叫起來,恨不得擰斷袁騅的脖子。
「我今天下午簽了那份產權轉讓書,今天晚上回家的時候路邊有一輛沒掛牌照的車突然失控,以超過兩百公里的時速向我迎面撞來。如果不是保鏢當機立斷打穿了那輛車的前胎的話,現在我已經不在人世了。」袁騅把椅子更加拉近了一點,幾乎要坐到他弟弟身邊去,「阿白,我冒了這麼大的風險來做這件事,如果你跟父親一起倒下了,你哥哥我現在所做的所有努力豈不都成了空?」
朗白一點反應都沒有,靜靜的低垂著眼睛。燈光灑在他線長彎曲的眼睫上,閃爍著幾乎不見的微光。他臉頰瓷白的皮膚上顯出淡青色的血管,仿佛暖玉一般消融在橙色的光暈中。
袁騅長長的嘆了口氣,最後掙扎了一下:「阿白,你那個朋友羅斯索恩還等著你去處理。」
半晌朗白稍微動了一下,偏過頭,眼神如水一般波瀾不驚的盯著他大哥,問:「齊夏國死了沒?」
袁騅呼吸一頓,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出了ICU。
外邊周正榮、王奕等人都恭候著,一看他出來,立刻迎上前:「大少爺去哪裡?」
袁騅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去找齊夏國。」
齊夏國一到香港就被關押在了秘密地點,隨後還沒等嚴刑拷問,他就主動承認了自己放蛇企圖謀殺朗白的事情。
齊夏國跟袁騅一起長大,但是眾所周知他領的是王家的工資。王家的勢力在袁騅身邊滲透很深,齊夏國被關起來不久,就有人轉彎抹角的勸袁騅:「他這也是為了您能順利即位,本意是剷除小公子,誰知道誤傷了袁總呢?他在您身邊這麼多年來,畢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袁騅聽了這話,只冷笑一聲,全無表示。等過了兩三天說這話的人多了,他才把這些人的名字統統記在一張紙上,然後把這張紙丟給周正榮:「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殺也好貶也好,總之以後我不想在袁家再看到這些人。」
從此袁騅耳邊清淨,再無一人敢為齊夏國求情。
袁騅推開那扇沉重的鐵門,房間裡陰暗狹小,一縷昏暗的光透過鐵窗,灰塵在空氣中緩緩的浮動著。齊夏國被反綁在椅子上,幾天功夫就瘦了一大圈,幾乎完全變了個人。
袁騅走過來,站定在離他兩步的距離上,冷冷的看著他說:「我父親還沒有醒。」
「我以為你會感謝我。」齊夏國開口道,聲音極度嘶啞:「如果不是我,你回到香港的時候就什麼也不是。那個私生子仍然壓在你頭上。」
「你口中那個私生子是我的親生弟弟,那個至今昏迷不醒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的親生父親。」
齊夏國充滿諷刺意味的笑起來:「得了吧,我在袁家這麼多年,什麼時候見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事?」
袁騅沉默的盯著他,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輕搖了搖頭:「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那天晚上發生的所有事情。」
「哪天晚上?」
「當初我父親生日,阿白把我綁到海面上去的那個晚上。他把我帶到甲板上,手裡拿著一把槍。當我問他是不是要殺我的時候,他說不,他要把我送到美國鄉下去生活,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你知道嗎,當時我有多震驚,簡直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袁騅頓了頓,又道:「當時我已經……打算把他騙過來殺掉了。」
齊夏國一愣,聲音里充滿了不可置信:「我不相信他這麼心軟!」
「這不是心軟與否的問題。我當時只是震驚於他在那樣必勝的境地里都不願殺我,那麼如果他上了位,成了袁家掌門,他也一樣不會殺我。」袁騅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而我,如果當時上了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將他殺死的。我一直以為我們兄弟兩個對於彼此的仇恨一模一樣,誰知道事到臨頭,才發現是我錯了。」
齊夏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半晌才慘笑一聲:「王家為你謀算了這麼多年,到頭來還不及你弟弟僅僅一次的不殺之恩?」
袁騅冷冷的望著他反問:「你以為我在台灣這麼長時間都是在睡覺,腦子裡什麼都不想嗎?王家經過我的手,從袁家撈走多少好處?為了我不親近自己的親生父親,外公和舅舅在我面前說過多少上不得台面的話?為了我以後的孩子有一半王家血統,王家棟前前後後幹了多少陰私的事情?說句誅心的話,我若是娶了王家的小姐,生了個母親姓王的兒子,你們還不天天盼著我早死?!」
齊夏國哽了一下,想說什麼,但是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晌他才有心不甘的低聲道:「你殺了我,就等於跟王家徹底翻臉了。你外公跟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