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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7:30:24 作者: 淮上
朗白仰頭把水一飲而盡,面無表情的和父親擦肩而過,淡淡地道:「沒有了。」
「沒有了?」
朗白頭也不回,「嗯,沒有了。」
袁城十分想去看朗白的表情,但是沒等他繞到小兒子面前,朗白就已經大步走進書房,繼而砰地一聲重重關上了門,險些夾到袁城的鼻子。
「寶貝兒你太不孝了!」袁城哈哈大笑著拍門,「小心今晚別被我抓著,否則狠狠打你屁股!」
房門裡朗白哼了一聲,走回書桌後開始看他那些永遠看不完的文件。
電話里有沒有竊聽器姑且不論,總之莫放說的那些話,他是不大情願告訴父親的。
「本來袁總是想殺我的,我也以為自己死定了。誰知道關了三天,袁總突然又把我叫過去,叫我站在他面前,一句句跟他複述有關於你的事情,包括去一起圖書館看書和幫你重新做襯衣尺碼。我說的時候他就坐在那裡,眼淚不停的流下來,但是一點聲音都沒有。那還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哭成那樣,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來,我一看就覺得心裡極度難受。」
「後來袁總說決定不殺我,派我跟容青來日本。他跟我說莫放你記著,我不殺你不是因為你不該死,而是因為如果我殺了阿白的朋友,他在天上會很難過,我想讓他好好的安息。袁總說這話的時候是真傷心,我都不敢看他的表情。白少,我想,在你跟袁騅之間,袁總是真的更偏愛你。」
「……更偏愛我……」朗白坐在寬大的扶手椅里,望著窗外寥遠的夜空,喃喃地道。
「更偏愛我啊……」
淡薄的天光穿過落地玻璃窗,映在他清瘦的側臉上。每一根低垂的眼睫都落下長長的陰影,就仿佛凝固了很久的雕像,久久的靜默著。
69、一個月
從本質上來說,袁城不是個喜歡婆婆媽媽、拖泥帶水的人。他做事情的過程,一般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觀察,第二階段是出手。
他對事物的觀察通常很隱秘,往往耐心而不動聲色,就像一頭埋伏在糙叢間觀察獵物的野獸,連一點氣息都不發散出來。一旦他在心中作出決定,他就會迅速凝聚起所有的力量一擊出手,直接擊中致命點,隨後不管有沒有得手,都迅速而決然的全身而退。
就像他當初決定把阻止他上位的堂弟們統統除掉,有的殺了,有的流放了,一夜之間天翻地覆,袁家這一代就留了他一個人。這樣嚴重的潑天大禍只有他幹得出來,也只有他狠得下心。在此之前誰都沒想到袁家的長房長孫是這樣一個狠角兒,簡直把祖宗家法視若無物。
當初如此,現在也如此。
袁城盯著那把象徵家族最高權力的椅子,若有所思。
一個月很快期滿。
袁城坐在辦公桌後,翻看著月份報表,頭也不抬:「你覺得怎麼樣呢,阿白?」
裝飾豪華的大辦公室里,陽光透過位於五十八層高樓的落地玻璃窗,映照得一片窗明几淨。朗白穿著一身筆挺的菸灰色定製細斜紋襯衣,灰黑色GUCCI春季新款真絲領帶,同色系的窄款西裝長褲勾勒出他筆直修長的腿。他肅立在辦公桌前,眼睛盯著空氣中的某個點,面容極為俊秀,神情極為冷漠。
袁城覺得好笑,這絕對是他們父子之間第一次以上司和下屬的立場來面對彼此。之前朗白在美國分部任職的時候,徹徹底底打破了袁家「跨國分部經理必須每月向董事局述職」的傳統,一年半載請不到人是常事。大家都知道小太子後台極硬,性格嬌縱,是董事長的心頭肉,於是都識趣的不去打擾他。
袁城放鬆的靠到扶手椅里,眼神帶著笑意:「我問你話呢,阿白?對於這個月的系列報告你也看了,決策風險也評估完畢了,你自己覺得和上一個月相比……」
朗白冷冷的打斷了他:「不如上個月。」
上個月是袁城的業績,這個月才是朗白的業績。當然有些長期戰略方面的決策是不能通過一個月的資金流動數據比較出來的,為此袁城特地請了評估專家,還專門交待他們,把朗白這一個月所作的決策風險儘量往好的方向評估,把自己那一個月的決策風險儘量往壞的方向評估。
但是就算如此,明眼人也能從細微末節的地方看出小兒子和他父親之間的實力差距。
「哦,」袁城笑道,「我可不可以把你的話理解為,你認為自己這一個月的工作實際上是不如父親的,在這個董事長的職位上,你做得並不比你父親更好?」
朗白微微仰起下巴,盯著袁城看了好幾秒,薄薄的嘴唇間才吐出兩個字:「是的。」
「……是的。」袁城頗為自得的重複了一遍,似乎在回味這兩個字給他帶來的愉悅感,「----對於你的坦誠我實在是非常滿足,親愛的。」
朗白一言不發,冷冷的盯著他。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我真用自己四十歲時的成就跟你二十歲時的成就相比較,那不管怎麼說都太欺負你了,畢竟我們的資格、閱歷、經驗和年紀都是不一樣的。就算你承認結果是你輸了,我也不能真把這結果當一回事。」
袁城拿起桌面上的月份資金流動列表,一撕兩半,隨手扔進廢紙堆里。
朗白皺起眉:「父親!----」
「我沒有在讓你。」袁城知道他想說什麼,很乾脆的打斷了他,「你跟我本來就不在一個數量級上。」
朗白驀然住了口。
「我必須要獎賞你。」袁城從容不迫的道,「因為你作為我的兒子,在我沒有刻意培養的情況下,具備了領導一個集團的才能和手段。這讓我感到很高興,因為萬一我遭遇什麼不幸,袁家這份百年積攢下來的家業不至於落到外姓人手裡去。」
朗白想起袁城把他從美國騙回來的辦法,太陽穴抽了一下:「……你壓根就不存在這個『萬一』。」
袁城笑起來:「好了好了,上次的事情確實是爸爸不對,乖一點不要生氣了……既然你那麼喜歡呆在國外,那這次就讓你去美國分部吧,繼續你跳海之前未竟的事業。你連一個集團都能帶上手,區區一個美國分部應該也難不到你,是不是?」
朗白似乎有些意外,呆了一下:「……你不怕我把分公司席捲一空然後自己另起爐灶當老闆?」
「去啊,去吧!」袁城啪嗒一聲丟過來一個厚厚的航空信封,「轉讓手續都在裡邊,只等我一簽字美國分部從此就轉到你名下去了,是賺是賠都算你的,跟袁家沒關係了。----怎麼,你想把你自己的公司席捲一空,再開個新的?不用這麼麻煩吧阿白,你要是不喜歡公司名字的話自己去改一個不就得了!」
朗白瞳孔微微一縮,剎那間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迅速拆開信封,只看了一眼,臉上就露出難以掩飾的震驚來。
產權轉讓!
袁城把他在美國分部的所有股份,連帶各種產權利益,全都以贈送的形式轉讓給了他!
這筆轉讓是如此徹底,以至於他幾乎把在美國的所有產業、資金和權力都割讓給了朗白!
朗白久久一言不發,袁城閒著沒事,於是去欣賞小兒子包裹在襯衣下的身體。從纖巧的下巴到修長的脖頸,從挺直的肩膀到勁瘦的手臂,他的視線在狹窄柔韌的腰上流連了很久很久,才聽朗白冷冷的道:「袁家祖訓第一條,任何人不得分割袁姓家產,違者視同叛逆,刪出家譜。父親,你這是違反家規的。」
袁城說:「我是族長,家規對不對是我說了算。」
「……那些元老不可能同意!」
「他們同意與否是我的事。」
「爸爸!」朗白厲聲道,「你要是以後打算收回來,現在就不要輕易的給!」
袁城沉默了很久,才淡淡地道:「阿白,我還記得那天在車裡,你跟我說在袁家你底氣不足,我覺得這是沒辦法去解決的問題。你覺得底氣不足,那是因為你把自己定在第一把手的位置上。的確這個位置的要求很高,你覺得你的出身達不到標準,所以你茶飯不思,夜不安寢。我能理解你這種感覺。袁家實在是太大了,太老了,這個權力本身就像是蒼老龐大的怪物一樣,你很難鎮住它。」
朗白想說什麼,被袁城打斷下來:「我想來想去,覺得其實你並不執著於整個袁家,你是執著於周圍人的尊敬。我可以給你小一點的世界,比如說美國分部,它肯定沒有袁家大,肯定比袁家好駕馭,何況你以前在那裡做過,所有人都喜歡你,尊敬你,甚至是崇拜你。你在美國分部的時候比在香港快樂,這個我早就有所察覺----阿白,你是我這一生感情的唯一寄託,你的快樂與否總是我放在第一位考慮的。」
朗白沉默半晌,把他父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慢慢在心裡過了一遍,咂摸透了,消化完了,才搖頭道:「我確實喜歡美國分部……但是我不喜歡被那些元老們逼迫。您現在把分公司割讓給我,就算您能扛下長老們的壓力,但是以後呢?下一個掌門上台之後呢?如果我辛辛苦苦在美國打下一片江山,到頭來被袁家一併搶走,那又怎麼辦?等下一任掌門上台了,一槍子兒把我送下去嗎?」
從他開口時袁城就開始苦笑,等他說完了,袁城又苦笑了半天:「反正那個『下一任掌門』,你說的就是袁騅吧……」
他剛想說什麼,突然電話響起來。
「餵?」
「袁總!袁興篆老先生正往您辦公室這邊來!」秘書長一貫淡定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氣急敗壞,「他帶著不少人,我們都攔不住他!」
「我知道了。」
袁城把電話一放,對朗白揮揮手:「你先去吧,等你想好了再來告訴我。在你做出決定之前,我先不簽轉讓文件。」
袁興篆跟前頭被朗白殺了的兩位長老是同一輩,屬於袁城的叔父,朗白的叔祖。朗白對他為什麼會來心知肚明,稍微僵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低聲道:「是。」
袁城盯著桌面,聽到咔噠一聲,那是朗白出去時帶上門的聲音。
他突然想起那一年他三十九歲生日的時候,朗白曾經為他彈奏的那首《夢中的婚禮》。後來他一直覺得自己對小兒子的感情就是從那時徹底變質的。他十分清楚的回憶起,當時他親了朗白一下,說:「不論以後發生什麼事,你都要記得,爸爸會保護你的。」
這麼多年過去,他強|暴了親生的小兒子,逼他留在自己身邊,強迫他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不願給他一直想要的東西,最後還逼得他跳了海。那句爸爸會保護你的,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打在袁城臉上,這麼多年過去都始終讓他感覺到痛。
在這個充滿了危險、陷阱、爾虞我詐的家族裡,一直都是他那卑微弱小的孩子苦苦掙扎著,竭力抓住每一點生機,竭力自己保護自己。而他的父親一直袖手旁觀甚至助紂為虐,自始至終都沒有保護過他分毫。
朗白說得對,分割袁家產業是十惡不赦的重罪。
但這是他第一次試圖做點什麼來保護他被逼到絕境的孩子,是他第一次這樣強烈的想要滿足孩子的願望,讓他快樂,讓他高興。
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都不想讓朗白再一次對父親失望。
70、變故
朗白一言不發的轉過走廊,往電梯走去。周正榮恭候在一邊,擦肩而過的時候欠了欠身,快步趕了上去:「白少。」
朗白頭也不回:「袁興篆和那些長老在搞什麼把戲?」
「上個星期袁總提出產權轉讓的時候,長老們堅決不同意把美國分部劃歸到您名下,但是袁總的態度十分堅決,兩方人於是鬧得很僵。」周正榮跟著朗白站在專屬電梯門前,目不斜視的低聲道:「袁總畢竟掌著大權,長老們沒辦法,於是想出了一個折中之計。」
「折中之計?」
「是。他們暫時同意了袁總的想法,但是作為交換,他們要求袁總把太子爺從台灣接回來,恢復他繼承人的地位。」
「……」朗白面無表情的盯著電梯上一格格上升的數字,「我父親同意了?」
「不,沒有。袁總對把太子爺接回來這一點不置可否,但是明確表示拒絕恢復他的繼承人地位。」
這時候電梯門打開了,寬闊的電梯間裡四面鑲著水晶玻璃鏡,璀璨燈光映照,富麗堂皇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周正榮站在朗白身後,他以為朗白聽了這話一定很高興,誰知道一抬頭,在對面的鏡子裡看到朗白的臉,頓時愣了一下。
那張臉上沒有半點高興的表情,反而有種說不上來的,複雜而微妙的意味。
周正榮隨著朗白走進電梯,過了好幾秒,才聽他問:「大哥他……在台灣……過得如何?」
周正榮實實在在的愣了一下,才道:「閉門不出吧。聽說瘦了不少。袁總當初說的是軟禁,太子爺平時也極少出門,只每年清明、東至的時候會上山去燒紙。最近聽說病了,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不過應該沒有性命之虞。」
電梯上的數字一個一個下降,最終降到GROUND LEVEL,門緩緩的打開,朗白卻沒有立刻走出去。周正榮站在他身後不敢動,半晌才聽他低聲問:「……什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