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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7:30:24 作者: 淮上
    袁城拍拍朗白的肩,說:「我小兒子。」

    滿包廂的人立刻站起來滿面笑容的打招呼,唯恐自己落在了別人的後面。袁家這位小公子實在是有傳奇性,傳說中和袁城一起走上掌門之位的私生子,被當成養子長了十八年,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硬是逼得袁城承認了自己當年的風流韻事,還上了袁家的家譜。雖然說現在大家還叫他朗白,但是人人都知道他公民證上的名字是袁白,正兒八經的有了繼承權。

    這個時候的香港,大凡有錢有權的家族,都免不了出現幾個小媽生的、幾個外邊生的。出生在家門裡的還好認下,出生在外邊的大凡都不能進門,否則那是給當爹的沒臉,是折辱了家族的門面。袁家這位小公子據說生母地位極低,但是偏偏他不僅進門了,還認祖歸宗了,還掌權了----這其中的種種手段怎能不讓外人又敬、又畏、又好奇?

    袁城拉開首座的椅子,笑著把朗白按下去:「你們不知道,我們家現在是這位小祖宗當家,你們有什麼事都不要來問我,問他就行了。」

    那個世交知道袁家這幾年兩個兒子在爭儲,袁城又春秋正盛,不可能把家業交給小兒子的,也就當袁城是在開玩笑:「袁總你太不厚道了,今天盛行長找你有正經事,你稍微上點心!」

    袁城正色道:「誰跟你開玩笑了?我們家就這位小祖宗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他發的話連我都不敢駁。他爸我現在就是個貼身伺候的,他下命令我去執行。沒辦法呀,孩子長大了……」

    盛行長不知道袁家那檔子事情,袁城說什麼他信什麼,一聽就笑了:「虎父無犬子嘛!怪不得我說最近袁總的行事風格怎麼變了,原來是小太子出馬,果然厲害啊!」說著就轉過身來跟朗白握手。

    朗白這樣一個對上對下都遊刃有餘的人,對於這種交際是非常精通的,臉上的笑容也恰到好處,絕對的友善親和又不過分殷勤,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但是當盛行長伸出手來的時候他頓了一下,動作一時遲疑下來。

    袁城說:「他最近右手刮傷了,有些不方便。」

    滿包廂人都同時看朗白的右手,只見他在室內還戴著真絲手套,就知道有些難言之隱。

    朗白主動伸出左手,跟盛行長短暫卻有力的交握了一下,微微的笑道:「實在是不好意思,前段時間不小心傷了手,現在已經變成左撇子了。黑道嘛,總有些磕磕碰碰的。」

    滿包廂的人都趕緊點頭稱是。

    盛行長忍不住看一眼袁城,只見他果然是靠著朗白的左手邊坐下來的。在他這個年紀混到這個地位上的都是人精,只一看就知道,這家父親是偏愛幼子的。

    那位世交朋友忍不住說:「我認識幾個非常好的骨科醫生,要不請來給世侄看看?前段時間一直沒見著世侄,聽說是……咳咳……」

    袁城善解人意的解釋:「出去玩了。」

    「哦,出去玩了。」世交咳嗽幾聲掩飾過去,又語重心長的道:「世侄呀,下次可不能這樣了,你父親這一年來真是傷透了心,他嘴上不說,但是我們都看在眼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父親是真疼你,要孝順他呀。」

    朗白輕輕笑了一聲,說:「世伯說的是。」

    「你不在他身邊,你父親這一年多來都沒出過門,除了出差每天晚上絕對九點前到家,大傢伙兒要請他賞個光比登天還難,據說是沒心情,他傷心!你看你父親這麼多年沒續娶,他要是把一個後媽領回家,你們兄弟倆的日子還能好過不?」那世交朋友越說越來勁,忍不住站起身去拍袁城的肩膀,對朗白一臉苦大仇深狀:「上次我請了十幾個藝校的姑娘來陪酒席,幾十年不見的老朋友都請到了,只有你父親請不到!你不在家裡,他連稍微熱鬧點的地方都不去,整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我們看著都擔心。世侄啊幸虧你回來了,以後別再鬧脾氣兒了知道不?」

    袁城板起臉:「胡說八道!別在孩子面前亂說話!」

    「什麼亂說,我特地請你來你不來,我又只好把人給你送去,結果你也不要,還給我退回來,搞得我真掃興!要不是看你這麼失魂落魄得跟不想活了一樣,我管你怎麼樣啊?」

    袁城剛想叫他閉上嘴,朗白在一邊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也不知道說了什麼,簡單幾句就掛了。然後他轉向那朋友,笑道:「是我的錯,世伯說得對。今天大家聚得齊,算我向世伯賠罪,給大家叫幾個人來活躍下氣氛,我父親也好鬆快鬆快。」

    袁城突然一口酒嗆在喉嚨里:「阿白你……你叫了什麼人?」

    朗白看著他父親,微微揚起下巴頦兒,目光從吊梢眼角上瞥下來,半晌才輕輕一笑,說:「----藝校的妞兒啊。」

    袁城抽了口涼氣,還沒來得及反對,那個世交和盛行長已經十分識趣的捧起場來連聲叫好。這種行為在他們看來很正常,這種私下裡的聚會都是這樣,叫幾個一線明星來作陪,出場費在十幾萬到幾十萬不等,既能聯絡交情又能活躍場面。有時候也叫二三線的明星,出場費低上不少,但是勝在隨叫隨到,而且很會玩放得開。

    袁城以前也參加過這種聚會,對此習以為常。他有些生意上的朋友家裡孩子過生日,請一堆藝校的小姑娘來玩,有時候給點錢,有時候完全不給。大多數情況下袁城不是個端著的人,大家都有興致,他也就跟著一起湊熱鬧,聽兩個葷笑話,調一調情之類的。

    但是現在,他小兒子就坐在身邊呢!

    朗白叫來的人果然有效率,二十分鐘不到就來了幾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緊接著又陸陸續續來了七八個,頓時整個包廂一片脂粉香氣。看得出有幾個是熟面孔了,剛剛初春的天氣就穿著小吊衫超短裙,走過來一陣香風,甜滴滴的挨個叫人打招呼,看到袁城的時候相當熟練的嬌笑:「袁總!好久沒見了!」

    袁城「嘶」的一聲倒抽一口涼氣,偷眼去看小兒子。朗白翹著腿坐在邊上喝茶,眼睫長長的覆蓋下來,面沉如水,優雅無匹。

    袁城牙齒發癢,忍不住招手叫那個藝校姑娘,說:「過來過來。」

    小姑娘嬌笑著湊上來,還沒來得及說話,袁城指著朗白,低聲對她道:「看見這個人沒有?」

    姑娘連連點頭。像她們這樣總「走穴」的,傻子都知道一進門先看首座上坐的是什麼人。首座上的那是主角,是最需要討好的人物。

    袁城問:「認識不?」

    小姑娘遲疑一會兒,又搖頭。

    這是很自然的,朗白去美國前十五歲,遠遠不到可以被帶著參加這種場合的年紀。

    袁城笑起來,說:「去,去伺候他,伺候好了我有賞。」

    這姑娘二話不說,端起一杯酒就一屁股坐到朗白身邊,目光盈盈的盯著朗白的側臉:「這位少爺怎麼稱呼?」

    朗白瞥她一眼,又瞥袁城一眼,不說話。

    這姑娘僵了一下,趕緊嬌笑著站起身,把酒一飲而盡:「今天是第一次見面,這杯酒我先干為敬!」

    盛行長坐在邊上,轉過頭來笑問:「白少好像不大喝酒,叫他們上一壺碧螺春來?」

    朗白滿含歉意的道:「實在不好意思,沒法敬你了。」說著轉向那個藝校姑娘,說:「你替我敬盛行長吧。」

    他看女人的眼神跟其他人不同。這樣能夠私密的場合,這樣放浪形骸的陪酒玩笑,滿屋子年輕美貌又放得開的女人,大家都多少有些暈陶陶的,只有他的眼神清醒並且冷凝。

    盛行長哈哈笑著跟朗白喝了一杯,心裡卻想難道這位矜貴的小少爺討厭女人不成?不對啊,他看上去明明不討厭這種場合,也不反感別人圍著他、奉承他、對他說好話,怎麼只有對女人這麼不來勁兒呢。

    袁城坐在一邊,笑眯眯的看著他小兒子,眼裡帶著欣賞和寵愛,卻完全沒有要干涉他的樣子。

    太奇怪了,盛行長不由得想。這位黑道教父,到底是怎麼教養他寵愛的么子的?

    「最近確實有一些合同想簽,只是還沒有談妥條件。」朗白善解人意的挑起了話頭,「我聽說過盛行長,但是一直沒機會被引薦,今天能見到面實在是太好了。」

    盛行長急忙收回思緒,點頭道:「的確,有些事情當面才能說清。既然今天見了面那就是朋友了,跟朋友說話嘛,當然要……」

    朗白笑道:「跟朋友當然不說公事。我只有些私下裡的忙要求人幫,盛行長不過是看在朋友情面上,提點我兩句而已。」

    盛行長心裡一樂,臉上不自覺帶了點輕快:「那是那是。白少果然是----果然會說話,哈哈哈!」

    略施善意拉攏人心,本來就是庶出私生子想要掌權的必備素質,朗白更是玩得爐火純青,絕對的此道高手。

    「咱們在這裡可不好說。」朗白站起身,盛行長下意識的跟著他站了起來,只見他往隔間指了指:「上那裡去吧,我陪你喝兩杯。」

    「那袁總……」

    朗白走過父親身邊,幽黑的眼珠往眼角上輕輕一瞥,緊接著就收了回來,穩步向前走去:「我父親的樂趣多著呢,怎麼能打擾他,那豈不是我這個當兒子的不孝順?」

    袁城看著他走過去,直到走遠了,他才噗嗤一笑,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

    世交老友問:「怎麼啦?」

    「……沒事,」袁城哈哈一樂,「我在看小貓兒炸毛。」

    世交一臉茫然不解,只見袁城站起身:「這屋子裡味道熏得我頭痛,我出去抽根煙。」

    袁城這根煙抽了大半個小時,刻意錯過了滿場女人投來的火辣目光。

    那麼多男人出軌,對老婆辯解說只是逢場作戲,只是應酬無奈,別人都偎紅倚翠,要是自己一人清高免俗,那豈不是給別人難堪?袁城以前覺得這種說法可以理解,但是朗白長大以後,他又覺得這理由簡直是放屁。你要是真不願意,還有誰拿刀頂著你脖子硬把你往小姐懷裡推不成?

    他這個小兒子,第一不喝酒,第二不沾女人,卻能從容遊走在最聲色yín_靡的場合里,半點都不讓人詬病,實在是奇了。

    袁城終於抽完煙回去的時候,朗白已經跟盛行長談完了。剛轉過走廊,袁城就突然頓住了腳步,只見朗白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包廂門口,半開的門裡傳來一陣陣不堪入耳的調笑聲,朗白一動不動的看著,臉上帶著說不出什麼意味的表情。

    仿佛有點厭惡,有點嫌棄,有點不屑,還有點……難言的微妙。

    迷離的光映在他的側臉上,身影有一半隱沒在深黑的陰影里,安靜而岑寂。

    那天回去的時候是袁城親自開的車,車裡就他和朗白兩人。

    朗白喝了兩口酒,頭有些沉,倚靠在副駕駛席上不說話。袁城看了他一眼,問:「想什麼呢?」

    朗白沉默了一會兒,「……我在想,本來我的命運也應該和那些人一樣……」

    「哪些人?」

    「今天你看到的這些。」朗白淡淡地道,「這些男人,以及這些……女人。」

    袁城神色一動,剛想說什麼,被朗白打斷了。

    「我有時候在想,如果當初我母親沒有死的話,我會接受怎樣的教育,看到怎樣的事情,接觸怎樣的社會,最後變成怎樣的人。儘管我是懷念她的,但是每當我深更半夜想起這些事的時候都會覺得很驚心,會不由自主的慶幸有一位父親出現,把我從那樣的命運里……帶走。」

    袁城輕輕拍了拍他的手,「阿白,你想太多了。」

    「然後有時候我又想,如果我沒有那樣的母親,沒有那樣的出身,就像大哥一樣出生在袁家家門裡面,我又會變成怎樣一個人。我會從小就有鮮花和財富環繞,聽著別人的諂媚和奉承長大,整個世界都圍著自己轉,稍微不合自己心意的東西都會立刻被人除去。我會一帆風順,嬉戲紈絝,完全不知世事人情,最後變成今天我看到的那些有著顯赫身家、底氣十足的上層人士,理直氣壯沉溺在上流社會裡。」

    袁城忍不住又偏過頭去,看著小兒子的側臉,「你不理直氣壯嗎?」

    朗白沉默了很久。紅燈亮了又滅了,綠燈重新亮起來,深夜的路口沒有人,袁城也不急著發動汽車。

    「……我喜歡聽人對我奉承獻媚,喜歡從他們臉上看到敬畏甚至是恐懼,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是我……底氣不足……」

    朗白頓了頓,把臉埋在手掌里,手指深深的插_進頭髮中。

    「……我永遠都記得小時候家裡人是怎麼說我的,jì_女的孩子,私生子,出身低賤,上不得台面……」

    袁城覺得喉嚨發堵,半晌才低聲說:「對不起,我以前……不能隨時隨地都看著你。」

    這種事情父親是要負責任的,如果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看得嚴,底下沒人敢亂嚼舌頭,或者就算嚼了舌頭,也不敢當面說給朗白聽。

    袁城以前沒有對這種事情上過心,從來沒有。

    綠燈熄滅,紅燈重新亮起來,車窗外的燈光映在朗白臉上,眼睫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就好像蝴蝶疲憊的殘翅一樣。

    「我想要這個家族,想要這些權力,我想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甚至走到死都沒有關係。我寧願一生孤獨一人,不親近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親近,哪怕最後死在這條路上,那也是死在世人的尊敬和畏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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