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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7:28:53 作者: 司溟
沈陸嘉留下張媽在家,又跟著救護車往醫院趕。
到了醫院,陸若薷被推進一樓的搶救室洗胃。而二樓的手術室里,伍媚也還沒有出來。只可憐了沈陸嘉,樓上樓下來回跑,簡直□乏術。
伍媚被推出來時沈陸嘉正在焦急地看表,聽到車輪和地面摩擦的聲音,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上去,俯身抓住了推車的金屬杆,有些緊張地問道:「怎麼樣,感覺怎麼樣?」
因為是半麻,伍媚推出來時意識清醒,她伸手握了握沈陸嘉的手,淺淺一笑:「我沒事,你放心。」
詹森是主刀醫生,商淵成做了副手,兩個人已經脫掉了無菌衣和口罩。
「手術很成功。」詹森博士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跟伍媚開起了玩笑:「記得以後送票給我。」
伍媚粲然一笑,才要開口,就看見樓梯口急匆匆奔上來的一個護士,眼神明顯是在找人:「樓下洗胃的那位病人家屬沈先生是不是在二樓?」
「我在這裡。」沈陸嘉臉色劇變,身體也跟著輕顫了一下。
「沈先生是吧,病人已經洗胃完畢,暫時脫離了危險,現在還在處在輕度昏迷中。瀉劑硫酸鈉我們也已經給她灌了,身體裡殘餘藥物大約有百分之五十會在24小時內經腎臟排泄,剩餘的一部分在體內被解毒,另一部分尚殘留體內,大概要三天後才能完全消失。現在請您跟我去辦一下住院手續。」
這一番話伍媚聽得清清楚楚,有些吃力地支起半邊身體,她輕聲喚道:「陸嘉,出什麼事了?」
沈陸嘉朝護士小姐微微點頭,這才彎腰低聲告訴伍媚:「我母親吞安眠藥自殺,剛剛洗完胃。」
顧傾城譏誚的話語似乎又在她的耳畔響起:「沒有一個母親會真的因為兒子討了不如意的媳婦去死的,她們只會拼命活著等著看你被掃地出門。至於陸若薷,她忍辱負重地活了這麼久,是更加捨不得死的……」事實上,顧傾城和她還是不夠了解陸若薷,她們都沒有料到這個女人會有這樣的決斷,拿自己的命當做炸藥,只是為了在她和沈陸嘉之間炸出一個用血肉、白骨製造而成的溝壑。這樣的用心,伍媚打了個激靈,這一次救回來了,下一次呢?她和沈陸嘉不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看著她,何況一個人若是存心要死,可以有無數種法子活不成。倘若陸若薷真的出了什麼意外,她和沈陸嘉之間,還有什麼美好的未來可談?伍媚眼睛裡的光一時間便沉了下去。
她素來聰穎,想必這片刻腦袋裡已經轉過了九曲十八彎的念頭,沈陸嘉心裡也是一痛,也顧不得旁人在場,低頭在她額上吻了一下,低低道:「答應我,別胡思亂想,你只要負責養好身體,至於別的,都交給我。」
伍媚努力朝他笑了笑:「你過去好好照顧她吧,我這裡你不用擔心。」
「那我先過去辦手續。」
沈陸嘉離開後,伍媚又看向商淵成。商淵成被她看得發毛,咽了口唾沫道:「小姑奶奶,你又想做什麼?」
「剛才你都聽見了吧?」伍媚眼睫微垂:「還要煩你和醫院的醫護人員打聲招呼,不要走漏了他母親自殺的消息。你兄長的事情我已經找了俄羅斯軍方的人,估計明後兩日便會有消息來。」
「我曉得了。不會讓你男人後院失火的。」商淵成沒好氣地應道,這女人,表面上像是求人,內里卻是□裸的威脅。
伍媚心中煩悶,也懶得嘲笑商淵成「後院失火」用在此處語義不當,只是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陸若薷是在午後才清醒過來的。那個時候沈陸嘉剛照顧伍媚吃了些午飯便又到了陸若薷的病房裡,坐在床頭,守著母親。
洗胃過後,胃中有種灼燒般的不適,陸若薷費力地睜開眼睛,半天,視野才變得清晰。她的兒子,正坐在床沿的一把椅子上,面色迷茫。素來愛潔的他此刻領帶鬆散,暑天裡也從不解開的襯衣上的第一顆紐扣也解開了。
「咳咳。」陸若薷嗆咳了兩聲。沈陸嘉這才驚覺母親已經醒了過來。他嚯地一下站起來,就要喊醫生。
「你救我做什麼…我死了…你們不是正好過稱心日子。」陸若薷氣息不穩,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但仍兀自不肯住嘴:「沒有了我這個礙眼的老貨,那個小妖女自然稱心如意。」 陸若薷本來膚色就因為常年的幽居生活而變得青白透明,此刻愈發蒼白,幾乎能看見藍色的靜脈,唯有兩顆眼睛珠子,閃爍著無機質一般冷硬的光。
「母親。」沈陸嘉覺得太陽穴一陣陣發痛,「您誤會她了。伍媚這會兒也剛做完手術,不然她肯定會第一時間和我一塊兒來看您。」
「手術?」陸若薷桀桀地怪笑了一聲,不懷好意地盯住兒子:「她要做什麼手術?」
「腳踝周圍神經修復手術。她以前也是跳芭蕾舞的,因為意外受傷,不得不放棄了芭蕾。最近因為醫學上找到了最佳的神經組織材料,只要手術成功,她就有機會重新跳舞。所以她冒險做了手術。」
陸若薷臉上浮現出微微震動的神色,她當年也是跳舞的,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那種身體迴旋、衣袂飄搖時的快樂,所以當她少了一條腿之後,她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跟著那條截肢的腿一齊死去了。但嘴上她依舊不願意放棄每一個刻薄伍媚的機會:「她倒是好重的名利心,你把鼎言負責人的位置便宜給她坐了,她卻還不知道滿足,非要出頭露臉,掙這些毫末虛榮,這樣的女人,咳咳……」
沈陸嘉知道母親對伍媚嫌隙已深,輕易是不肯改觀的,她剛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來,他也不想和她在口舌上多計較什麼,只是淡淡地說道:「我去給您喊醫生。」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醫生進來診斷過後,說只是有些輕微的發紺和肺水腫,沒什麼大礙,只需要靜養些時日,便可出院。沈陸嘉這才覺得胸口的大石頭落了地。
他是男子,照料母親畢竟有諸多不便,便請了一個妥帖的護工,負責看護陸若薷。
傍晚的時候,沈陸嘉從老宅用保溫桶裝了吃食過來給二人送飯。他怕陸若薷知道張媽連伍媚的飯食也一併攬下來,免不了又要夾槍帶棒地說些氣話,索性先去給伍媚送了飯。
進門時,伍媚正歪在床上講電話。他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旋開蓋子,將裡面的格檔一層層取出來,卻聽見伍媚收線時說了一句:「那嚴伯伯,我先掛了。」
「和嚴諶打電話的?」沈陸嘉狀若無意地問道。
伍媚知道他對嚴諶還是心存芥蒂,便笑微微地解釋道:「剛才是嚴伯伯打電話給我,問我昨晚是怎麼回事。我告訴他我和你已經結婚了,他說難怪昨晚你如此生氣,又說找我假扮女友這件事是他思慮不周,向你道歉。還說要送我們一份大禮。」
這下沈陸嘉反倒有些訕訕的了。他不甚自在地醒了醒嗓子:「我也有錯,昨晚不請自到,衝撞了嚴叔叔。」嚴諶的大哥嚴謙中將,是藺川軍區如今的副司令員,沈國鋒生前極為看重,因為嚴謙和沈敘平輩,兩家又交好,沈陸嘉一直管嚴謙叫做「伯伯」,那麼對嚴謙的幼弟嚴諶自然該喊「叔叔」了。
伍媚好笑地睇他一眼:「嚴叔叔?昨晚我可記得你不是還管人家叫糟老頭的嘛?」
沈陸嘉愈發侷促起來,他長到這麼大,從未在背後講過別人的半句是非,更不用說這般不尊重的用詞了,可見昨晚真是氣得厲害。將碗筷擺好,便逃也似地說道:「我去給母親送飯。」伍媚瞧著他的背影,連耳廓都微微發紅,忍不住伏在床頭大笑起來。
陸若薷的病房前,沈陸嘉才要推門進去,卻察覺身後有一道視線一直粘在他身上。他狐疑地轉頭,卻看見一個清瘦的黑衣男人受驚似的背過身去,急匆匆地向樓梯走去。
沈陸嘉不覺蹙眉,直到那男人的背影消失不見,才進了陸若薷的病房。
陸若薷此時還只能吃些軟爛清淡的食物。沈陸嘉盛了半碗粥,又將病床搖高,扶陸若薷坐起些,便要餵她吃粥。
陸若薷卻冷冰冰地拂開兒子的手,「我缺的是腳,不是手,把碗放下,我不想看見你。」
沈陸嘉臉色一黯,擱下碗,退了出去。他倚著雪白的牆壁站了一會兒,只覺得一陣陣灰心,長長地噓出一口氣,沈陸嘉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額角,這才有些頹喪地往樓梯處走去。
樓道里裝的是聲控燈,因為步子輕忽遲緩,沈陸嘉才上了一級台階,燈居然未亮。
「小嘉----」身後有男聲輕聲在喚。
沈陸嘉如同被人施了定身咒,四肢百骸里的血液似乎一下子都從腳板流得精光。小嘉,他有多少年沒有被這樣稱呼過了,從父親拎著皮箱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再也沒有人這樣稱呼他。
背後又是一聲嘆息,男人的嗓音已經不年輕了,仿佛是曠野里的一陣風,拂過沈陸嘉的肩頭,他渾身篩糠般地顫起來。半天,才慢慢地回過身去。
「小嘉。」男人的聲音有些哽咽,他顫巍巍地伸出右手,似乎想去觸碰一下面前的青年,然而在中指快要觸到他肩膀的那一瞬卻又畏懼似地垂下來,垂在了身側。
沈陸嘉稍稍揚起下巴,又用力地閉了閉眼睛,將眼底的淚意憋回去。
有咚咚的腳步聲,是護士端著器械盤下樓,樓道里霍然亮起來。
猝不及防地看清楚彼此的面容,兩個人都畏光似地伸手擋了一下。
父親離家時他不過六七歲年紀,二十幾年不見,沈陸嘉有些怔怔地看著對面的沈敘,他比印象中黑瘦了許多,不再是過去白皙俊美的佳公子模樣,就連一雙眼睛,都染上了風霜。
「你長大了,長成男子漢了。」沈敘看著比自己還要高半頭的兒子,神情說不上是遺憾還是感嘆。
「您怎麼來了?」沈陸嘉淡漠地開了口。
沈敘似乎並不意外於他的冷淡,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愈發深邃:「我想和你聊一聊,可以嗎?」
站在燈下,沈陸嘉可以清楚地看見父親烏髮中混雜的銀絲,他老了,不再是過去那個可以輕易把他舉過頭頂的爸爸了。
「好。」說完便率先往樓下走去。沈敘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兩人去了醫院附近的茶室。店面實在太小,連包廂都沒有,只能選了一個角落的位置。
沈陸嘉要了一壺龍井,便不再做聲,只是低頭看著桌上的木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