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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7:28:53 作者: 司溟
    夏商周上前兩步,幫兒子拿住禮物袋,又揉揉他的腦袋:「我們要抓緊時間了。」

    「琥珀,我走了,還會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當然啊,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拉鉤。」

    隨著話音,是兩根細瘦的小拇指勾在一起。夏商周看著兩個孩子稚氣卻認真地約定,覺得眼底有些發澀。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愛人,只剩下這個親人。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離別的滋味,也許人的一生,最需要學習的是該如何面對生命里重要的人、重要的東西一次次的失去,有些失去太匆匆,很多時候,我們都來不及好好告別。而他的兒子,顯然比他幸運。

    伸手抱起夏天,夏商周先是朝琥珀微笑:「琥珀,謝謝你。以後去美國,歡迎你到家裡做客。」

    「嗯,不上學的時候我會去看夏天的。」

    朝沈陸嘉微微頷首,夏商周抱緊兒子,疾步向安檢通道走去,那兒,展學謙正在焦急地等著他們。被抱在懷裡的夏天仍然固執地擰著頭望向這邊。沈陸嘉也抱起了琥珀。兩個孩子隔著人cháo,目光始終粘在一起。

    直到夏商周一行三人再也看不見,琥珀才想和沈陸嘉說話,卻被聲旁的哭聲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一對年輕的男女,應該是分別在即,女生傷心地伏在戀人肩膀上哭泣個不停,男生天藍色的羽絨服上被打濕了一大塊。

    「沈叔叔,他們為什麼要哭呢?不是有飛機和電話嗎?媽媽每次坐飛機去外國,從來不會趴在爸爸身上哭。」琥珀似乎不能理解。

    「因為不是每場分別都有再見啊……」沈陸嘉望著女童剔透如水晶的眼睛輕聲說道。

    將琥珀「還」給蘇君儼後,兩人分道揚鑣。沈陸嘉決定回沈宅一趟。

    依舊還是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只是路兩旁的香樟樹葉落盡,只剩下枝椏,於是公路上便顯得比夏日的時候開闊明亮許多。

    到了老宅,庭院裡的糙木上依稀還能看見白霜,前些時候他送過來的臘梅被連著花盆摔在花園的泥土裡,紫砂盆都摔出了一個深邃的豁口。他嘆了口氣,預感這場談話又將不歡而散。

    推開門,張媽正拿著雞毛撣子四處撣灰。看見他,有些驚喜地放下雞毛撣子:「陸嘉回來了?哎,你該早點打電話通知我的,我好買你愛吃菜。」

    「您不需要為我特地費心的。我母親呢?在樓上?」

    提到陸若薷,張媽嘆了口氣:「在樓上呢。前天你外婆打電話給她,勸她回沂南和他們一塊兒住。太太不答應,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便是死也要死在沈家,不能回家讓別人看了笑話去。陸嘉,我嘴碎幾句,我知道你工作忙,但是再忙也得經常回來瞧瞧你母親。她便是有千萬般不是,也是你媽。」

    沈陸嘉沉默不語,半晌他才開了腔,聲音低沉:「您說的是。是我不好。」說罷腳步沉沉地上了樓。

    陸若薷正在自己的臥室里聽崑曲,女伶正唱到《牡丹亭驚夢》里那一支山坡羊:「沒亂里春情難譴,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聽到動情處,她甚至跟著哼起來,當然,她絕對不會願意承認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太寂寞,這才希望身邊能有點人聲。

    「母親。」沈陸嘉輕聲喚道。

    陸若薷抬起眼皮瞄了兒子兩眼:「終於捨得回家來了?」但手上卻旋轉音響按鈕,將音量調低了不少。

    直接告訴她自己和伍媚結婚了過於直白,定然會招致她劇烈地反對,不如先講清楚她的身世。沈陸嘉在心底斟酌了一番,緩緩地說道:「母親。我有些話想和您講。」

    陸若薷抬頭看了看兒子,他背光站立,一張臉因為光線的緣故,和他的父親沈敘格外相似。沈敘。沈敘。陸若薷在心底默默念著這個名字,眼神邈遠。

    母親的神情古怪,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在聽,不過沈陸嘉還是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伍媚不是顧傾城的女兒。她原來叫做晏夷光,是晏修明的同胞姐姐。後來因為發生了一些變故,她和家庭失去了聯繫,被顧傾城帶回了法國。」

    因為內里曲折太多,沈陸嘉便揀緊要的信息說了。

    陸若薷似笑非笑地盯住兒子,慢吞吞地說道:「告訴我這些做什麼?你以為伍媚不是顧傾城的女兒我就能接受她了?我就是討厭像她這樣專在男人身上做功夫的女人,當然,如果她是顧傾城的女兒,只會更討厭。」

    「母親,您不了解她。她不是您想的那樣。」沈陸嘉有些徒勞地解釋著。

    「她不是我想的那樣?我看她不是你想的那樣才對。你可知道幾個月前我曾邀請她來家裡喝茶,她臨走前說了什麼?」陸若薷皮膚本就因為幽居而變得白而透明,隱隱帶著青色,此刻由於冷笑,愈發顯得不似活人,而像一尊冷冰冰的玉雕。

    「她說:進不進門不打緊,往冬天過,晚上睡覺,身邊沒有一具溫度恆定的*散發呼吸那才是難熬。這樣的話,是正經人家的姑娘嘴裡該說出來的嗎?」

    沈陸嘉知道伍媚嘴上是不肯饒人的,尤其是被得罪之後,而他母親的脾性,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定然是說了些惹毛她的話,這件事絕對是一個巴掌拍不響。

    「我代她向您賠罪。母親,她年紀小不懂事,您多擔待些。」

    太陽悄然轉了角度,側光打在沈陸嘉左側的身體上,他戒指里鑲嵌的那顆鑽石迸濺出奪目的火彩。陸若薷眯了眯眼睛,死死盯住兒子的左手。

    「你手上戴的是什麼?」

    沈陸嘉平靜地回答道:「是結婚戒指,母親。」

    「結婚戒指?」陸若薷陰森森地重複了一遍,「你和誰的結婚戒指?」

    「我和伍媚領了結婚證了。母親。」

    「好!好!好的很吶!我的好兒子如今已經學會先斬後奏了。真是好大的出息!」陸若薷一張臉上血色盡退,兩隻握在輪椅扶手上的手,十根手指深深地陷入了皮質的護套里,青筋一根根浮現在手背,看上去很是怕人。

    沈陸嘉知道多說無益,靜靜地說了一句「母親,對不起。」便不再說話。

    一樣的冷靜,一樣的沉著,連眼神也是抱歉里微帶憐憫,一樣的,都是一樣的,和沈敘將離婚協議書拿給她簽字時一模一樣。不愧是他的種!老的那個為了外頭的野女人和她離婚,小的這個為了和小妖女結婚也欺瞞於她,反正橫豎她都是可有可無的那個。陸若薷氣得發抖,劈手就將手邊的書朝兒子腦袋上摔了過去。

    沈陸嘉沒有讓,也沒有躲,任由書脊砸在額角,額頭一陣劇痛,隨後似乎有血流下來,硬麵皮的《牡丹亭》則啪地一下掉在木質地板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陸若薷本來還要大聲數落兒子如何忤逆不孝,然而視線觸及到沈陸嘉額角蜿蜒流下的鮮血,便一下子啞住了。半晌才顫巍巍地伸出食指,指著他的額角,咬牙道:「沈陸嘉,好樣的!你為了那個妖精,是不是連命都不打算要了?」

    沈陸嘉抬手摸了摸額角,不出意外的,一手的血。他嗓音低沉:「母親,您是我的母親,我敬您重您,可是她是我的妻子,我也要愛她護她,您別為難兒子,行嗎?」

    「滾!你給我滾!我就當從沒生過你這個兒子!」陸若薷拔高聲音,朝沈陸嘉吼道。然後又瘋了一般地推動輪椅到書架前,將書架上的書一本本地往地上扔。

    樓下的張媽早已經聽見動靜,趕到樓上,正一臉擔憂地在這母子二人臉上看來看去。

    「兒子過幾天再來看您。」沈陸嘉彎腰朝陸若薷微微躬身,然後便退了出去。

    樓梯轉角處張媽緊張地拉住他:「陸嘉,你頭上的傷口,我給你拿藥箱處理一下。」

    沈陸嘉本想拒絕,但又怕回去之後嚇到伍媚,終於跟著張媽去了她的臥房。

    「還好,老天保佑,傷口看著嚇人,倒不算深。」張媽一面念「阿彌陀佛」一面用雙氧水清洗沈陸嘉的額頭,然後給他撒上藥粉,貼上紗布。

    謝過張媽之後沈陸嘉開車回了伍媚的住處。伍媚可能還在睡覺,他便摸出鑰匙自己開了門。

    正彎腰換鞋,不二綠瑩瑩的碧眼盯著他額頭的紗布,眼神研判,隨後它喵嗚了幾聲,便擦著他的褲腿走過,在西褲褲腳上留下了幾根灰毛。沈陸嘉好笑地撣了撣褲腳,放輕腳步,進了臥室。

    伍媚果然還在睡覺,臉頰紅撲撲的,嘴唇也微微上翹,不知道正做著什麼好夢。沈陸嘉坐在床沿,小心地伸手將她頰畔一小縷髮絲夾在耳後,然後就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看著她隨著呼吸顫動的睫毛,柔白的耳廓,烏黑的髮絲,只要看著她,他的心臟就像被三月薰風拂過的湖水,總是會泛起溫軟的漣漪,真是奇怪。

    伍媚醒來時就看見沈陸嘉眼神溫柔而專注地落在她身上,仿佛是在看什麼奇珍異寶。她剛想瞪他一眼,卻看見了他額頭上的紗布,隱隱沁出紅色的血跡。

    心底一抽,她頭一回沒有磨磨蹭蹭地從被窩裡爬出來,而是一個鯉魚打挺直接撲到他身上,扒拉著沈陸嘉的肩膀,盯住他額角的紗布,急急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受傷?是不是夏商周?他跆拳道考過黑帶三段,是不是他動的手?那你也揍他啊。你不會還要當君子不知道還手吧?」

    她從來都是不疾不徐的,哪怕是刻薄人,眼睛裡頭也會帶上三份笑意,慢條斯理損得對方啞口無言,此刻卻像只小爆竹,噼里啪啦一通詰問,沈陸嘉看著她著急的樣子,心底像被太陽暖洋洋地烤著,不知道有多開心。

    「不是他,和夏商周沒關係。是我母親。我告訴她我們結婚了,她有些生氣,拿書丟我。」沈陸嘉慢吞吞地說道。

    「她拿東西砸你就傻站著挨她砸啊?你怎麼不知道躲啊。這叫今天是拿書砸的,萬一下次拿塊板磚,你也由著她砸?!」伍媚簡直氣死了,什麼儀態全然拋之腦後,食指恨不得點到沈陸嘉的腦門上去:「沈陸嘉,你這叫愚孝。愚孝你知不知道!」

    沈陸嘉卻笑笑,伸手將她抱住:「她心裡也苦,讓她出口氣就是了。我又不傻,看見她丟的是書才硬生生挨了一下。沒事,就是擦破點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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