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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7:28:53 作者: 司溟
幾年不見,林菱出落得稍稍秀美了些,短髮也蓄成了長發,梳著《紅燈記》里李鐵梅式的辮子。乍見舊時的玩伴,秦仲恩還是開心的。林珊帶林菱回市里,本意是讓兒子在學習上幫助幫助她,然後鼓勵她報名參加高考,自然,以林珊的基礎是不可能考得上的。但是當時國家的政策是高考落榜生可以被招錄進小學、銀行這些單位工作。自然要比在工廠里工作體面和輕鬆一些。
可惜林菱全然不是讀書的料,她熱衷的是燒飯洗衣,收拾房間。恰好當時京津工藝美術廠招工,她父親生前是四里八鄉有名的木匠,耳濡目染之下也做得一手好木工,於是便瞞著嬸嬸林珊去報名考木雕工,居然脫穎而出,被招錄進去。林珊也不好說什麼,只得鼓勵她好好工作。剛進去都是從徒工做起,一個月28元工資。林菱卻非常高興,自覺可以為這個家做一份貢獻。
秦仲恩本來也為她可以自食其力而高興,然而某日回家,卻見林菱正坐在矮凳上給他洗汗衫背心,秦仲恩一下子慌神了,他上前一把從她手裡奪過自己的汗衫,有些窘迫地說道:「林菱姐,我自己來。」
「你是男娃兒,哪裡能洗的乾淨。」林菱笑呵呵的,又仗著自己力氣大,從他手裡拿過來,又在搓衣板上搓洗起來。
秦仲恩沒辦法,在他看來,內衣要麼自己洗,要麼是最親密的人洗。然而這話又不好開口,只得暗暗拿定主意,以後這些內衣一定換下來就自己拿洗掉。
回到自己的臥室,秦仲恩仔細看系主任拿給他的這張表。這是申請報考中科院應用物理研究所研究生的資料。還有大半年,他便要大學畢業,「大舅子」顧逸夫已經決定考美國史丹福大學的研究生。而他,和他情況不同,自然選擇留在國內。
林菱忽然推門進來,手上還濕漉漉的。「阿仲,你的褲/頭呢?我沒找著。」即使秦仲恩跟她講過自己名字裡面的仲是按照「伯仲叔季」的順序排下來的,沒有實際含義,但林菱還是這麼稱呼他。
秦仲恩一張臉紅的像煮熟了的蝦子,正所謂食髓知味,要不是他們都是學生,不然真恨不得立刻就將她娶進家門,日夜溫存。可惜這是個在大街上隨地小便、在廁所牆壁上寫髒話都會被定性成流氓罪的年代,如今晚上,他都是回想著那個下午顧傾城在他身下的樣子自我紓解,弄髒了的褲子他早上便偷偷換下來,打算趁著洗澡一塊兒洗了。
他輕咳了一聲:「林菱姐,貼身衣物還是我自己洗吧,畢竟男女有別。」
林菱才想說什麼,卻聽見敲門聲。
「我去開門。」秦仲恩剛打開門,顧傾城便像回巢的辱燕,一頭扎進他的懷裡。然後就聽見她抽抽噎噎的聲音:「秦哥哥,媽媽要我和哥哥一起回美國念書。我不要回去,我要留在這兒,跟你在一起。」
「為什麼會這樣,舒阿姨不是前一陣子已經答應你留在京津讀大學的嗎?」秦仲恩也著急起來。
「我不管,反正我死也不回美國。」顧傾城擦了擦眼淚,卻看見了不遠處站著的林菱。她正呆呆地看著他們。
「秦哥哥,她是誰?」顧傾城有些敵意地看著林菱。
秦仲恩知道她是個小醋缸,趕緊解釋道:「她是林菱姐,我家的親戚。」
「林菱姐,你好。我叫顧傾城。」顧傾城這才有了笑臉。
「你好。」林菱訥訥地回道:「你們聊,我去準備晚飯了。」
「秦哥哥,我爸爸讓我帶給你的,薛丁格的《What is life》,他讓你看完了和他好好聊聊心得。」顧傾城從書包里拿出一本牛皮紙包的小冊子,遞到情郎的手上。
秦仲恩苦惱地摸摸頭:「顧伯伯上次給我的卡爾納普的《概率的邏輯基礎》我還沒有看完呢。」
顧傾城踮起腳去揪他的耳朵:「你好慢,我哥哥五天就看完了。說,你是不是偷懶了?」
「你知道的,你爸爸的書都是英文原版的,我看的慢也是沒法子的事。」秦仲恩笑著躲閃。
林菱默默地聽著兩個人的對話,他們在說什麼,她聽不懂。她只知道那個姓顧的女孩子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阿仲看著那個女孩子的眼神讓她覺得心裡很難受。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林菱的頭垂得更低。
不過從此以後,秦仲恩發現林菱真的不再幫他洗任何內衣。甚至刻意躲著他,不過他如今忙得很,自己要忙著準備研究生考試不談,「准岳丈」還額外給他開小灶,還要陪著女朋友溫書準備高考,自然不會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只有林珊默默看在眼裡,嘆息不已。
幾個月後,秦仲恩順利考上了中科院應用物理研究所的研究生。當時核物理研究所和應用物理研究所毗鄰,顧雁遙經常在下班後推著他那輛黑色的飛鴿二八式的自行車和同路的秦仲恩邊走邊聊,所以研究所里幾乎沒人不知道以第一名的身份考進來的小秦同志是顧教授的「乘龍快婿」,閒暇時沒少打趣他。他個性雖清高但並不迂腐,對於別人的玩笑只是一笑了之,並不介懷,更不會為了避嫌而刻意疏遠顧家人,於是顧雁遙對他的印象更好。
進入八十年代後,核能利用方面也不像過去那樣迫切,粒子物理逐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在顧雁遙的多次提議下,經過上級批示,從京津市核物理研究所劃分出一個粒子研究所出來,顧雁遙兼任所長。當時歐美各國都在進行粒子加速技術的研究。所里花重金引進的中、高能加速器和重離子加速器都來自於外國重點實驗室,顧雁遙自然不甘心長期掣肘於人,立志要建造出強束流中高能加速器。這類加速器不僅能提供直接加速的離子流,還可以提供次級粒子束,一旦研究成功,絕對處於國際領先水平。
攻關小組很快組建完畢,不眠不休地日夜鑽研,顧雁遙將家庭兒女悉數託付給了在音樂學院教鋼琴的妻子舒停雲身上,吃在所里,宿在所里,簡直比三顧家門而不入的大禹還要敬業。
然而就在取得了突破性進展的時候,實驗室的保險箱卻被撬開,圖紙外流。所有研究人員一概封閉排查。連被借用負責處理數據的秦林恩也受到牽連,被一齊關了禁閉。
盜竊國家機密、破壞國家安全在當時是非常可怕的罪名,這一幫物理學家遭受到了非常嚴厲的盤問,某年某月某日,誰接觸到了圖紙,和誰交談提及了圖紙,具體談話內容是什麼。因為問不出來,公安部的一位鷹派首長,開始採取審訊刑偵犯人的那一套。六十瓦的白熾燈燈泡吊在房樑上照著,不許喝水,不許上廁所,車輪戰一般地回憶、重複,一旦與上次的證詞有出入,立刻會受到更加強硬的質詢。
這些文弱的知識分子,許多活到四十歲,連只雞都沒有殺過,何曾見識過這樣的陣勢,但一個個脖子倒都硬得很,時而痛斥丘八們有辱斯文,時而感嘆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時而又詛咒那盜竊圖紙的傢伙活該吃槍子兒。
顧雁遙是負責人,嫌疑自然最大,這個一米八幾的男人在隔離審查里被折磨得脫了形。然而三天後,他卻被客客氣氣地告知嫌疑人落網,他的嫌疑解除,可以恢復工作。他忍不住追問了一句嫌犯是誰。對方卻一臉高深莫測地拍拍他的肩膀,要他擦亮眼睛,莫要被人利用。等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家裡,家裡卻只見妻子和兒子,不見女兒。
顧逸夫垂頭喪氣地指一指臥室的方向,告訴父親:「秦仲恩被抓起來了,聽說警察在他家的書櫃裡翻到了圖紙,妹妹知道他被抓的消息後,直接暈了過去。而且,而且……」顧逸夫臉頰有些發燙,腳尖無意識地在地板上蹭擦著。
「而且什麼!」顧雁遙對這個女兒簡直愛若珍寶,此刻聽到這個消息,只覺得後腦勺像挨了一記悶棍,口氣不由又急又沖。
舒停雲淡淡地接嘴道:「你女兒懷了秦仲恩的孩子,已經三個多月了。」
顧雁遙腳下一軟,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爸爸。」顧傾城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赤著腳就下了床,臉色慘白地倚著門框站著,紅腫的眼眶裡全是淚水:「爸爸,求求你救救秦哥哥,他不會幹這種事的,求求你救救他,如果他死了,我也不用活了。我們一家三口到地下團聚好了。」
舒停雲臉色一白,上前一步,揚手就給了女兒一個巴掌:「你還有臉說,你才多大,一家三口,你和誰是一家三口?便是給他買子彈,也輪不到你花錢!」
顧傾城捂住火辣辣的臉頰,不可思議地看著母親。然後「哇」地一聲哭出來,她哭得太厲害,以至於先前吃的一點白粥全部嘔了出來,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連嘴唇都是灰白色。
「妹妹。」顧逸夫急得眼睛都紅了,上前心疼地攙住她,一面輕柔地給她拍背,一面朝著父母說道:「我不相信仲恩會做這種事。我了解他的人品。而且有誰會笨到偷了圖紙不早點脫手,而是隨便往書里一夾?等著公安來抓?講不通。」
顧雁遙也焦躁地來回踱著步,他也不相信秦仲恩會做這件事,凡人做事,必有動機,仲恩沒有動機去做這種風險極大的事啊。
「我出去打聽消息。」顧雁遙連髒衣服都沒有換,便又推門出去了。
顧傾城軟軟地靠在顧逸夫的身上,眼神空茫地看著父親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門後。舒停雲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冷冷地說道:「你哥哥正好要去美國參加面試,我會帶著你一起回美國。這兒是待不下去了。」
「不,媽媽,我不要回美國,我要留在這兒,和秦哥哥哥在一起。」
舒停雲咬牙瞪女兒一眼,「顧傾城你瘋了嗎?十八歲就大了肚子,你是怕沒以後沒人在你身後丟破鞋嗎?」
顧傾城又羞又氣,眼淚又開始滴滴答答往下落。顧逸夫只覺得今日的母親言辭格外尖銳,他有些急切地說道:「媽媽,您就別再說了,妹妹如今的身體可受不住。」
顧家也是京津的權貴之家,雖因文/革的衝擊而七零八落,但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最近幾年已經隱隱有重新得勢的架勢。只是顧雁遙當年因為不肯從政,和家庭決裂,孤身一人赴美留學。所以此時顧雁遙站在總參謀部的鐵門外,看著紅磚牆上綠意葳蕤的藤蘿,心情不免有些複雜。嘆了口氣,他還是在傳達室報了名姓,靜靜等待父親昔日的下屬,如今總參謀部情報一部的負責人譚禮新。
一身筆挺戎裝的譚禮新很快出了小樓,他驚喜地看著少年時的夥伴,然後結結實實地來了個擁抱,這才請顧雁遙去了自己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