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頁

2023-09-26 17:28:53 作者: 司溟
    沈陸嘉本想阻止,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只是拿起打火機,垂眉斂目替她點了煙。

    伍媚狠狠吸了兩口,大概是在平復情緒。

    「幸好已經是五月份了,睡橋洞也不至於凍死。」

    沈陸嘉渾身一顫,摟住她肩膀的手上青筋像憤怒的虬龍一下子全昂起了頭。喉結上下動了動,發出輕微的響聲。

    「沒什麼。是我自己蠢,怨不得別人。」伍媚笑笑,中指和拇指對合,用力捏爆了過濾嘴裡那顆薄荷珠子,在「啪」的一聲細響里將濃郁的薄荷味悉數吸進喉嚨里,然後才摁滅了煙。

    「橋洞下有個害了白內障的老乞丐,我將撿回來的食物分了他一半,後來他主動和我搭話,說他早年是有名的扒手,從未失手過,後來遇到妻子這才金盆洗手,可惜妻子生產時大出血去世,只留下一個兒子。可惜老話半點沒說錯,棍棒出孝子,慣養忤逆兒,老了之後他反被兒子趕出家門。為了感謝我的一飯之恩,他願意傾囊教我怎麼…做賊。」說到這裡伍媚自嘲地一笑,「是不是離奇得像話本小說?」

    沈陸嘉握住她的手,神情鬱卒,半晌才澀聲道:「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又一次回憶這些不愉快的事情。」

    伍媚伸手撫過他的眉眼,沈陸嘉聞到了她手上薄荷煙的味道。

    「我給老乞丐磕了一個頭,算是拜師。我是真的餓怕了,什麼清高、什麼骨氣、什麼道德在飢餓面前全部不值一分錢,那種餓得前心貼後背的感覺,就好像胃裡面養了一窩老鼠,在擠、在吵、在翻筋斗。不過做了三隻手之後,總算不會再餓得半死不活。」

    她言簡意賅,一語代過,沈陸嘉卻在想,下手的時候肯定很緊張吧?失手被抓到的時候又受了怎樣的苦?最難受的還是心理吧?書香門楣里出來的天之驕女,這樣的落差,沈陸嘉心疼得無以復加,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的骨頭裡用熱血捂著、疼著。

    「我師父。」說到這個稱呼,伍媚笑了一下,「他一直強調行走江湖,最需要提防三種人:美貌的女人、小孩還有老人。但是那一年冬天的時候我還是鬼使神差地偷到了顧傾城身上。」

    「我還記得她穿著灰色的羊絨大衣,脖子上有一圈銀灰色的水貂毛,會隨著她的呼吸微微拂動。頭上還戴著一頂黑色的的波浪邊大檐羊毛呢帽子,上面拂下一層黑色的面網,面網經線和緯線的每一個節點上都是一粒黑色的小珠子,會隨著光線一閃一閃。」

    「她很警覺,我沒能得手,反而被她拿住手腕,我慌不擇路,逃跑過程中被車撞倒,奄奄一息,還是她走到我跟前,救了我一命。」

    她俯身躺在馬路上,下巴磕在馬路牙子上,血流如注,肚子餓身體髒,皮膚上還有的癬瘡,有些已經流膿,隨著失血,生命力仿佛也在汩汩流逝。顧傾城就站在不遠處,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平靜。她記得顧傾城那天穿的鞋,是一雙羊猄皮的及踝靴,靴口有層疊的木耳邊,因為逆光,反絨面上像罩著一層白霜似的。那天是一個冬日裡的大晴天,天空是近乎透明的藍色,一絲雲絮也無,她看著天上的天色,心裡只覺得是滿腔的無能為力和怨恨,她不能接受自己的生命就以這樣荒謬的方式終結,因為無能為力,所以格外痛恨。

    顧傾城救了她,只是因為她那個不甘的眼神。看看,上位者要扶誰一把或者踩誰一腳多麼容易,一個眼神就足夠判你死路還是活路了。

    「我被顧傾城帶到了法國,因為車禍,臉部需要動一些刀子,本來就不願意和別人分享同一張臉,索性就動的大了些。」

    沈陸嘉深深地凝望著她的臉,輪廓確實比晏修明那張臉要來得深刻立體一些。

    不知道出於怎樣的情緒,伍媚微微垂下眼睫,將兩條腿蜷上沙發,改為抱膝而坐。

    「我的腳趾本來已經因為常年跳舞而拇指外翻,她給我找了最好的醫生,做了矯正手術。害了癬瘡的皮膚也在醫生的護理之下一塊塊褪落,長出新肉。」

    她清楚得記得自己□地站在巨大的穿衣鏡前面,侷促又震驚地看著鏡子裡那個似是而非的自己,顧傾城站在她身後,尖尖的手指徐徐地在她背脊上逶迤而下。

    她有些不敢直視鏡中的自己,顧傾城卻用兩根手指叼起她的下巴,輕輕一笑:「我們兩現在誰美?」

    她肩膀顫了一下,幾乎疑心自己墜入童話世界,身後站著的是惡毒善妒的皇后。

    顧傾城卻似乎覺得有趣,緩緩脫□上披著的外衣,隨意地赤腳走到鏡子面前,和她並肩而立。

    那一剎那,她下意識地比較起鏡子裡兩具雪白的胴/體,不過幾十秒之後,她便挫敗地發覺,即使一樣的長頸溜肩美人腰,可是顧傾城眼波微動之間,時而是安格爾筆下由鮮奶油砌成的大宮女,時而是莫羅畫作里的在希律王面前跳舞的莎樂美,時而又是沃特豪斯描摹的和美少年許拉斯對望的林中女仙,而她,如同一隻乾巴巴的白斬雞,什麼都不是。

    仿佛看穿了她所想,顧傾城彎腰撿起衣服,披在身上,笑道:「女人美不美,從來不在於穿什麼衣服,噴什麼香水,戴什麼樣的珠寶。也不是瓜子臉、雙皮眼櫻桃小嘴一點點之類的所謂標準。從根本上說,美在於慾念,美唯一的標準是能否勾起別人的*。」

    「我開始學法語,同時準備申請巴黎政治學院的傳播學碩士,至於餘下的時間。」伍媚嘴角的笑容里有一絲難堪,「我剩下的時間全部跟著她身後,學習怎麼走出那種細沙漫過沙堤一般的步伐,怎樣用眼睛和男人打官司,怎麼樣打麻將,怎樣樣將帶骨頭的食物吃得活色生香。」

    這和古代勾欄院裡買回來一個人再由鴇母慢慢調教有什麼區別,沈陸嘉本就牴觸顧傾城,聽到這些心中對顧傾城愈發嫌惡起來,忍不住蹙眉從喉嚨里擠出恨恨的「顧傾城」三個字來。

    卻有涼涼的兩根手指抵在他唇上,伍媚淡淡地笑了笑:「我半點不怨她,如果沒有她,就沒有今日的我。何況在認識她之前,我做人,確實十分失敗。顧傾城從來不是觀音,她救了我,一半是找了個伴做消遣,另外一半是用我生財。我二十歲的時候便心知肚明,我親娘老子待我不過如此,一個外人肯這樣費心栽培我,我自然要回報於她。」

    沈陸嘉臉上又浮現出心疼和悔恨交織的表情,伍媚摸摸他的臉頰,笑得狡黠:「幹嗎這樣的表情?」

    沈陸嘉握住她的手,按在心口,悶悶道:「我聽著心疼、難受。如果我早點遇上你,便好了。」

    「我可記得剛開始,有人就沒給過我好臉色看。」伍媚一本正經地翻起了舊帳:「你就是那時候認識我,也未必會正眼看我。」

    沈陸嘉只得苦笑。

    「顧傾城本人在巴黎華裔圈子裡的身份,就像是小朝廷里的慈禧太后,所以別擔心,我並沒有受什麼委屈。」伍媚安慰似地拍了拍沈陸嘉的手背,「我跟了顧傾城後頭一年多的時候,她又引見阮咸給我認識。阮咸喜歡待在越南,每年的四五、九十月份都會待在那邊,這四個月我會跟在他後面學一些東西。」

    顧傾城對外宣稱自己是她的女兒,她的身份自然就矜貴了許多,在交際圈子裡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名媛」,雖然周旋在各色男人之間,但是具體內容不外乎是晚宴、茶會、歌劇院、牌局、騎馬場裡斯斯文文地打情罵俏,然而如今這個世道男人都是如此精刮,吃不著肉如何肯學那散財童子漫天為你使錢?女人總要學著犧牲。用顧傾城當年的話,「從女人的角度咂摸男人,我該教你的已經全數教了,跟著阮咸,他會領你從男人的角度去咂摸男人。」

    她跟著阮咸後面學了些什麼?不外乎是男人喜歡的那些個把戲,也多虧了那些把戲和她隨身攜帶的那些藥物,是它們幫她保全了這一具清白之軀。雖然她本人當初從未想過留著這麼具「純潔」的肉身獻祭於日後的丈夫,反倒是因為直面夏商周和晏修明那兩具交纏的身體太過震驚,留下了深重的陰影來。伍媚微微低頭,不讓沈陸嘉看見自己的表情。這些內容,她不願意讓他知道。

    「那你和阮鹹的婚約?」提到阮咸,沈陸嘉忍不住關心起那個他耿耿於懷許久的問題。

    「我那時候還有些少年人的心性,沒輕沒重地將一個喬姓公子哥兒弄斷了一條腿,喬家是做軍火生意的,等閒得罪不起。這個禍闖得有點大,要保我,只能找個蓋過喬家一頭的人來庇護,阮正義那時便開始孜孜不倦地追求顧傾城,他建議讓阮咸和我訂婚,這樣喬家也只有打落牙齒和血吞……」

    伍媚正說著,卻聽見有門鈴聲響起。

    「我去開門。」沈陸嘉起了身。

    門打開的那一瞬,沈陸嘉兩條濃眉深深蹙起:「夏行長?」

    作者有話要說:親愛的妹紙們,暫時再見了~什麼不定期更新啊番外啊出書消息啊都去我微博看吧,這邊留消息不方便。

    謝謝你們每一位的支持,謝謝你們。

    下面的大致情節就是處理完夏天小朋友,給修明妹紙一個收梢,剩餘的主要是男女主扯證之後的生活,因為幾乎所有的小言(真正的婚後文除外)都是到了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結束了,所以這次我想不自量力挑戰下這樣性情的一對小夫妻是怎麼過日子的,因為這本走世情和倫理路線嘛~全文大概不超過32萬字吧,也許不超過30萬字?唉,寫完了告訴你們確切數字。

    寫完這一本休整一會兒再開新坑,秦亦崢和阮沅的,立志寫成清新脫俗的黑幫文。

    提前祝各位新年快樂~如果有新年的話~O(n_n)O

    ☆、65傾城別傳(上)

    一、夏日最後一支玫瑰

    顧傾城第一次看見秦仲恩時剛剛十六歲。那個時候,她的父親顧雁遙,著名的核物理學家為了報效祖國,剛帶著妻子兒女從美國舊金山回國,出任中科院核研究所所長一職。早已經習慣了舊金山平均只有二十攝氏度的夏日氣候的顧二小姐乍一回國,對於京津動輒三十八/九度的高溫簡直是苦不堪言,每日裡都像一條脫水的魚一般蔫頭耷腦。相比妹妹的諸多不適,顧逸夫卻是如魚得水,他剛考進百年名校京津大學的物理系,插班念大二。和美國截然不同的風物叫他每日裡都像看西洋景一般,無論是印著紅色仿宋體「京津大學」漆字的搪瓷口杯,還是同學們去食堂打飯時用的刻有小小的「京津市第一鋁製品廠」的飯盒都讓他覺得新鮮不已。同樣的,他身上所穿的靛藍牛仔褲,白色運動鞋也叫那些穿著藍布褲,墨綠色膠鞋的天之男同學們暗自艷羨,而他英偉的臉孔、修長的身材和與眾不同的風度則叫女同學們傾慕不已。於是乎,幾乎所有的人都給了他青眼,唯獨同班同學秦仲恩對他態度相當冷淡。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