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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7:28:53 作者: 司溟
    待到這一干人走後,陸若薷本想尋隙質問兒子伍媚到底是何方妖孽,但她深知自己的兒子雖然本性敦厚,但骨子裡非常執拗,他認定的事,八十頭牛都擰不回來,便以一種瘋子的審慎和智慧,生生按捺住了心底蓬勃的怒意和妒意。打算自己先摸清了那小賤人的底細,再和兒子攤牌。

    而伍媚下山時,便尋了個藉口,沒有和晟時的男高管們一塊兒去拿車,而是向上回和沈陸嘉一道觀星的山頭走去。道路兩旁長著雞屎藤和葎糙,在昏黃的光線里搖晃著鈴鐺一樣的白色花骨朵兒。伍媚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從手袋裡摸出一包摩爾,抽了一根叼在嘴上,然後用打火機點燃了。香菸對她來說,從來都不是賣弄風情的工具,她永遠只在煩躁的時候才會抽一根。

    摩爾煙身細長,焦油量偏低,帶著清慡的薄荷醇,她喜歡那股薄荷醇被吸入鼻腔那一瞬間的涼意,會讓人頭腦變得清明。有人聲從身後靠近,其中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帶著不屑,「瞧見沒,沈老頭的大兒子沈敘不在,二兒媳婦蔣玉霞聽說也犯了事,還在檢察院交待情況呢。留下個大媳婦,和二兒子,我看乾脆這兩個湊一對兒好了。」

    有年長者喝道:「別亂說。」

    長著一臉青春痘的年輕男人又嬉笑道:「爸,咱怕什麼,你不知道晟時的股價今天跌了嗎?我看啊,這沈家就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青春痘身旁的幾個年輕男人也跟著肆無忌憚地嚼起舌根來,各種不堪的髒水都潑在了沈家人身上。甚至說出了「沈母這麼些年沒個男人,保不准能坐地吸土」這種渾話。

    伍媚重重冷笑一聲,從一株香樟樹後面跨出來,瞥一眼青春痘,懶洋洋地說道:「要是我把你們說的這些話都錄下來交給沈陸嘉的話,我想他即便是只秋後的螞蚱,碾死你們幾隻小螞蟻還是不成問題的吧?」

    為首的男人見她氣勢逼人,雪白的右手夾著一支褐色的摩爾,煙身上妖冶的銀環隨著動作一明一滅,又看見她左手那鑲滿鑽石的高級腕錶,知道今日出現在明陽山的定然有很多惹不起的人物,此時又被她拿捏住了軟處,又急又怕。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裝乖還是該賣狠。

    青春痘的父親埋怨地看子侄們一眼,規規矩矩地走到伍媚面前,「這位小姐貴姓?」

    伍媚微微一笑:「免貴姓陸。」她還在陸上加了重音。

    不遠處陸管彤狐疑地看一眼顧瑒澄,壓低聲音道:「她也姓陸?」

    中年男人這下臉色大變,態度愈發恭敬,「陸小姐,犬子出言無狀,我教子無方,剛才言語不當之處,請您務必海涵,我今後一定嚴加管教。」又厲聲喝斥那一干紈絝子弟,「還不快滾過來道歉!」

    伍媚伸手做了個阻攔的動作,「別給我來這些虛文,剛才那些話我可以當成是你們放了個屁,臭味散了就算了。但是這位先生最好回家好生教育教育貴公子,養不教,父之過。否則日後被人敲掉滿嘴的牙齒,哭都來不及。」說罷,她右手輕輕一彈,一節菸灰準確地彈在了青春痘的臉上,唬的他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伍媚卻輕蔑一笑,揚長而去。

    待到這兩撥人走後,顧瑒澄才摸摸鼻子道:「應該是鼎言周允非的親家。」

    陸管彤卻是一臉興奮,「剛才那個姑娘好厲害,我好崇拜她。」說完又揚揚手機,笑道:「反正我錄下來了,有空了拿給表哥看,也不知道他們認不認識。」

    停靈的第二天、第三天就這樣鬧哄哄地過去了,第三天晚上是沈文彬守靈,他只顧著和小女朋友發信息,沒留神叫長明燈被風給吹滅了。素來平和的沈陸嘉終於大怒,將這個不省事的堂弟罵了個半死。沈文彬自知理虧,除了腹誹了幾句「封建迷信」也沒敢頂嘴。

    第四日就在這樣的意外里不期而至。沈國鋒的遺體告別儀式在藺川市十方革命公墓舉行。十方革命公墓取意為佛教所指十大方向,即上天、下地、東、西、南、北、生門、死位、過去、未來。八四年的時候經組織部批准,入葬幹部標準提升為地方廳局級,部隊師級。

    整個儀式在十方革命公墓的天和廳舉行。身穿軍裝的沈國鋒的被安置於蒼松翠柏之間,身上還覆蓋著一面鮮艷的黨旗。

    哀樂聲里,陸振林為老親家作了一生的小結。從京津趕過來的大領導們和沈家人逐一握手。然後便是各界弔唁群眾圍繞著遺體走一圈。陸若薷今日沒有坐輪椅,而是安上了假肢,拄著拐杖硬撐著站立。她的眼睛並沒有閒著,而是在一撥撥人群里尋找著伍媚。

    不過遺憾的是伍媚並沒有露面,陸若薷覺得有些憤怒,憤怒的是伍媚竟敢不把沈家放在眼裡;片刻後又覺得失落,失落的是對手似乎不戰而降;轉瞬又覺得一陣輕鬆,她的兒子還好端端的在她身邊扶著自己。

    沈陸嘉並不知道身畔的母親腦子裡已經轉過了無數心思。他在想著父親會不會出現,來送爺爺一場,然而他悲傷地發現,即使父親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認得出來。

    儀式歷時一個多小時才結束。沈國鋒的遺體隨後被送去火化。最後深深看一眼爺爺,沈陸嘉親眼注視著那扇真正代表著天人永隔的小鐵門在他眼前關上。

    半個多小時後,對沈陸嘉而言,亦父亦母的爺爺變成了一抔灰白色的骨灰。沈國鋒革命的一生,戰鬥的一生,光輝的一生,為黨和人民默默奉獻的一生就這樣落下了帷幔,成了十方革命公墓一區一座漢白玉墓碑下埋葬的一隻骨灰盒。而由於沈陸嘉的奶奶黃時櫻級別不夠,這對鴛侶的骨灰甚至無法緊緊相鄰。生時同衾,死卻無法同穴,沈陸嘉忽然很想笑。

    離開公墓時,沈陸嘉並不知道,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清瘦男子抱著一束香雪蘭佇立於松濤之間,遠遠地注視著他的背影,臉上肌肉控制不住地顫抖。然後等到他們消失在道路盡頭時,男子才走向那座雪白的墓塋,撲通一下跪下來,連磕了九個響頭。然後默默地看著墓碑上沈國鋒的小像,嘴唇蠕動了半天才喊出一聲「爸爸。」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寫的真特麼好,自我膨脹一下……

    ☆、40法蘭西遺囑

    沈國鋒逝世後一周,關於藺川市第四人民醫院相關人員收受賄賂將不合質檢的醫療器械投入使用一案在市高院開庭審判。蔣玉霞鑑於認罪態度良好,且有重大立功表現,又主動退還了錢款,被一審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饒是這樣的結果賴於沈陸嘉德多方奔走,沈述還是不大滿意,私心裡總覺得侄子沒使力。

    而這不滿在沈國鋒過去的心腹----機要秘書許行澤來到沈宅宣布沈老生前立下的遺囑時,如同一個憤怒的熱水瓶,終於轟隆一聲,爆炸了。

    「沈宅歸嫡長孫沈陸嘉所有,其餘存款及現金平均分割成三份,大房得一份,二房得兩份。」

    父親太偏心了!這是沈述腦子裡唯一的念頭。

    光是這明陽山地界的市口,便是寸土寸金,沈家大宅二百多個平方米,該是多值錢?何況家裡的這些名人字畫、古董文玩,他沈述雖然不精於此道,但是也不是滿腦子糨糊的蠢漢。如今海南黃花梨什麼價錢?烏檀木又是什麼價位?光是老頭子生前睡得那張夔鳳捧壽高低床,怕是就好幾十萬!

    許行澤知道自己不便久留,將遺囑的複印件、遺囑公證證書原件、銀行保險箱的印鑑和鑰匙以及律師的聯繫電話一併留在了沈家大宅的酸枝木圓桌上,便告辭走了。

    許行澤前腳剛走,沈文彬已經不滿地叫喚起來,「爺爺太偏心了,堂哥這麼有錢,哪裡會缺房子。」

    原本一直閉目養神的陸若薷陡然睜開雙眼,嫌惡地看一眼這個沈文彬,虧他爹媽還給他取名文彬,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根本就是個缺心眼的蠢貨。

    沈述咳了咳:「一家人,照理說不該談錢,談錢傷感情。但是陸嘉,你曉得的,二叔我雖在市政建設這塊,但在個資產保管部,清水衙門,也沒什麼油水可撈。你二嬸又,唉,不提這糟心事了,文彬年底要結婚,房子我是已經幫他準備好了,但是裝潢、鑽戒、婚宴、酒水,哪樣不要用錢?現在的女孩子又一個比一個現實,簡裝不接受,米粒鑽不肯要,非四星級以上的酒店不辦酒席,婚車起碼要寶馬三系以上的……」

    沈述七拐八彎說了一筐的話,無非為的就是沈國鋒留下的諾大家私。

    沈陸嘉心知肚明,也不點破。

    陸若薷卻聽得一肚子火,她重重冷笑一聲,「二叔這話說的好沒道理。遺囑是父親生前立下的,那是他老人家未雨綢繆,知道『老健春寒秋後熱』的道理,防止有那不肖子孫,干出什麼謀奪家私的忤逆事來。」

    「你----」沈述氣結。

    「父親立下的遺囑,該怎麼分配,他老人家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我只知道這分家產不是扶貧,再說父親的存款可是留了雙份給你,文彬要結婚,難道陸嘉日後便不要結婚?再說陸嘉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們父子兩在外頭花天酒地的時候,我兒子可在辛辛苦苦地工作!」

    「雙份算什麼,這幢大宅值多少錢?大宅里的家具值多少錢?老頭子書房裡掛著的名人字畫值多少錢?博古架上的古董又值多少錢?簡直是吃燈糙灰,放輕巧屁。如果遺囑分配顛倒個個兒,我看你會不會上下嘴唇一碰,說的這麼冠冕堂皇!」沈述梗著脖子說道。

    沈文彬也跟著後面連聲附和,「就是就是。」

    「可惜遺囑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你們若是不滿意,也只能去地底下問老人家了。」陸若薷漫不經心地剔了剔指甲。

    「我呸!居然赤口白舌地咒起我們父子來了。」沈述急紅了眼,「要去地底下也該是你這半殘廢。難怪我大哥當年寧可淨身出戶,也要跟你離婚。別說一輩子了,跟你這樣惡毒的女人待在一起半天,怕也要屈死!」

    沈敘是陸若薷的死穴,每次被戳到都會氣得渾身亂顫,下頜抖得仿佛要掉下來。

    沈陸嘉只覺得頭痛欲裂,這段時間為了沈國鋒的葬儀,他每日裡只能囫圇睡幾個時辰,今日難得休息,卻又為了家私鬧了這麼一出。你看,這就是同氣連枝的一家人,為了家私,毫無顧忌地彼此惡語相向,揀對方的痛腳猛踩。

    這一廂,二叔與堂弟劍拔弩張;那一廂,母親又用眼睛銜著他,暗示自己要和她同一戰線。沈陸嘉卻只想苦笑,他不想與任何人並肩作戰,因為他不喜歡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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