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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7:25:33 作者: 九尾葉
    當年丹尼爾死後,楊州經歷了長達一個月的失語,最後由父母帶去看了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是個戴復古金絲眼鏡的女人,名叫嘉瑪。她五官圓潤,神態可親,說話也和氣,楊州很喜歡她。當他磕磕絆絆地開口,用手勢和貧乏的語言向嘉瑪描述房間裡發生的一切時,溫柔的心理醫生忽然淚如泉湧。

    楊州經歷了幾周治療,能夠重新開口說話了。周芸和喬治十分高興,以為他已經從創傷中恢復----甚至連楊州自己都這樣想。只有嘉瑪不放心,擔憂地對楊州說以後要繼續保持聯繫。

    但楊州再也沒去找過她。

    進入青春期,同齡人相繼性覺醒後,蟄伏的惡魔終於顯露出咆哮的本相。當同學們偷偷地觀摩情色影片時,楊州只覺得噁心想吐。性|愛本應該是美妙的----如果在恰當的時間,向兩情相悅的伴侶敞開大門的話。可楊州尚在懵懂時便見證了它最醜陋的樣子,與尖叫、痛苦、暴力相伴隨,從此對它避之不及。童年時的陰影是如此巨大而深遠,不知不覺間,楊州不僅排斥身體上的親密接觸,甚至懼怕形成心理上的親密關係。

    與之相伴而生的,是逐漸膨脹的仇恨和內疚,無數個夜裡,五官扭曲的丹尼爾掐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噴出寒氣,喊,「報仇!幫我報仇!」

    楊州難以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他茫然地張著嘴喘氣,冷汗打濕了額發,好像從回憶的冰湖中死裡逃生。

    陳堅默不作聲地將懷抱收緊了。他用粗礪的指腹撥開楊州的濕發,在細膩光潔的額頭若有若無地摩挲。

    楊州脖子向後一仰躲開他的指尖,神色漠然,「你說的沒錯,我們的確是一樣的。我申請調去紐約警察局,我和陸昭做朋友----就是為了報仇。」

    「那怎麼沒報?」陳堅低下頭看他,眼神幽深而憐憫,他眉毛一皺,「怎麼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楊州空茫茫地瞪了他一會,喉結一滾,輕聲道:「沒有成佛。」

    他沒有成佛,至今仍在受地獄之苦。

    陳堅忽然想起幾個月前的一天----蓋勒先生殺害凱爾·格林後被捕,坐在審訊室里,神情平靜,嘴裡哼著歌。當時楊州透過玻璃看他,那種微妙的表情,分明是含著羨慕的。他是不是在想,如果將當初作惡的四個人全部殺掉,他也能獲得內心的平靜?

    楊州是有過機會的。

    幾年前他通過陸昭的幫助,獲得了當初那四個警察的檔案,並追蹤出他們如今的身份和住址。

    他潛伏在羅伯特家附近----那男人已經變成一個老頭,腰背佝僂,步履蹣跚,而他卻正是年輕矯健的時候。他可以輕易地報仇,可是事到臨頭,他卻迷茫了,該如何報仇?殺了他嗎?

    他恨這個男人,毫無疑問。他不僅毀了丹尼爾,也毀了他的人生。唯有一件不確定的事----殺了他,心魔就會消失嗎?

    楊州在羅伯特家的庭院周圍焦躁地徘徊,遲遲下不去手。

    直到一天傍晚,他被什麼東西打中了左膝。

    「嘿!」一個滿頭捲髮的男孩走上前,得意洋洋地背著手,一把小石子在拳頭裡晃得叮咚作響。「你為什麼總在我家周圍?我從窗戶里觀察你好幾天了。」男孩有著肉嘟嘟的臉,眉眼和楊州恨之入骨的人有幾分相似。

    「我來找羅伯特,」楊州問,「他是你爺爺嗎?」

    男孩點點頭,天真地和盤托出,「爺爺買菜去了,他要給我煮濃湯。」

    「你要不要到房子裡坐一會?」男孩攤開手給楊州展示成果,語氣雀躍,「你看我剛才撿的!」

    楊州長久地注視著那些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漂亮石頭,肺葉好像被擠癟了,窒息帶來針刺般的疼痛。他垂在身側的手握了幾次,始終未能攥成拳頭。

    「我走了,」他說,「你快回家吧,外面不安全,有壞人。」

    「我才不怕呢!」隔著老遠都能聽見男孩神氣的喊聲,「我爺爺是警察!」

    幾個月後,楊州因為任務的關係又來到那座城市,他故地重遊,結果卻發現羅伯特一家已經人去樓空。跟周圍鄰里一打聽,他們搬遷的時間正是羅伯特的孫子遇見他的第三天。

    其實只要用心打探,再找出他們的行蹤也不難。但當楊州站在荒草叢生的花園前,他忽然感到十分倦怠。

    他察覺自己是如此渺小和軟弱,即使一輩子追尋,也無法求得內心真正的平靜。往事並不如煙,他將和心中的魔鬼永遠糾纏,被內疚吞噬,孤獨至死。

    「餵。」陳堅見他發呆,伸手在他嘴角的傷口一按。楊州條件反射地揮了揮拳頭,半空中硬生生地止住了,落在陳堅眼裡十分好笑。

    楊州眨了眨眼睛,逼退那一陣濕意。他這時才算完全恢復理智,對兩人親密的姿勢十分介懷,連忙坐直身體,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陳堅的手臂。

    「幹嘛,」陳堅不悅,「翻臉不認人了?剛才明明是你往我懷裡鑽的。」

    他這話說得冷冰冰,還帶著點惱怒,好像楊州真的做了什麼背信棄義的事一般。楊州聞言一愣,竟然真的不動了,侷促而警惕地盯著他,就差豎起兩隻兔耳朵。

    陳堅看人很準,他知道楊州吃軟不吃硬,可這麼輕易地就拿捏住了,還是讓他心中詫異,繼而湧上一陣強烈的衝動,恨不得將他捧在手心裡,獻上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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