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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7:25:33 作者: 九尾葉
一絲陰冷的風迎面吹來,仿佛什麼孤魂野鬼從身體穿過,楊州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想開口打斷陳堅,讓他不要再說,可陳堅已然忘記今夕何夕,自顧自道:「當時基地有很多人感染了V-SARS,但除了幾個有錢有勢的可以從外面拿到藥,其他人一旦感染了只有等死。」
「我連著七天發高燒,神志不清。我爸到處求人,可是怎麼也拿不到藥。後來我真的快不行了,他很絕望,聽說外面駐紮部隊有藥劑,就決定去求他們幫忙。走之前他跟我說,讓我等他回來,」陳堅吸了吸鼻子,「所以我就一直等著。」
楊州心臟一陣絞痛,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瓶,仰頭往嘴裡灌。喝得太急,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流。他連忙用左手去抹,生怕喉嚨里的哽咽被陳堅聽到,便捂住嘴,在大拇指上咬了一口。
他曾經聽過的那個像是杜撰的故事,終於在今天得以完整。二十年前,一個男人翻越基地高聳的圍牆,忍著劇痛爬到營地前,還沒來得及開口,便停止了呼吸。一個士兵掰開他緊握的右手,看見一塊邊緣燒焦的氈布,歪歪扭扭地寫著:「救救我兒子。」
二十年後,這個故事已成為半真半假的傳說,沒有人知道基地里還有個苦苦等待父親的孩子。
寂靜的房間裡,楊州急促而凌亂的呼吸清晰可聞。陳堅看了他一眼,昏暗中看不清楊州的表情,但直覺出了什麼事。他彎下腰在茶几上敲了敲,不耐煩地說:「你至於嗎。」
楊州不願他發現端倪,含糊地答應了一聲。
陳堅卻沒那麼好糊弄,忽然沉聲道:「D3,開燈。」
突如其來的光明把楊州的狼狽完全暴露了。他眼圈泛紅,領口濕了一片,在陳堅銳利的目光下,竟然不自在地躲閃起來。
陳堅三兩步走到他面前,右手掐住他的脖子,眼睛危險地眯了眯,「你是不是還瞞著我什麼?」
楊州撐著沙發想坐起來,又被陳堅按了回去。這樣受制於人的姿勢讓他惱火,但此刻他不忍在陳堅傷口上撒鹽,竭力保持溫和:「你放開我。」
陳堅手上的力道反而更重,逼問:「你是不是知道我爸在哪?」
楊州呼吸困難,下意識地往陳堅小腹踹了一腳。陳堅鬆開他,後退一步。他盯著楊州,眼神里的熱切讓人難以承受。
楊州站起來,抿了抿嘴唇。那一刻他腦海中掠過許多個念頭,仿若颶風過境,最後什麼都沒剩下。
「他死了。」楊州機械地脫口而出:「二十年前就死了。剛走到營地門口就死了。」
他連說三個「死」字,房間裡溫度驟降,陷入了讓人窒息的靜默。
陳堅木然地望著他,仿佛靈魂出竅一般,整個人僵住了。幾秒後,他右腿一軟,身體向一側倒去。
楊州「你」字還沒出口,陳堅已經撐住旁邊的壁爐架,堪堪穩住身形。他眼神失去焦距,臉上無波無瀾。
許久後,陳堅舉起雙手,似乎想抱住劇痛的腦袋,最終卻無力地垂落下來。
「你就不能放過我。」他說。
楊州別開頭,猛地眨了眨眼睛,睫毛變得濕潤而黑亮。
如果有可能,他也不願意接二連三地給陳堅帶來壞消息。他本來應該隱瞞的,為什麼又說了真話呢?
陳堅轉身離開,他走得很慢、很穩。一路上有什麼東西像水一樣從身體裡流走,到了樓梯邊上,他再也撐不住,彎腰趴在扶手上不動了,像一棵被攔腰截斷的樹。
楊州遠遠地站著,隱約聽見幾聲嗚咽,如同窗縫裡漏進的風。他後悔了,低聲喊陳堅的名字,想告訴他自己在說謊,可是舌尖不聽使喚,怎麼也發不出流暢的音節。
楊州焦急地朝他走過去,在兩三米外停住了,手臂抬起又放下,不知所措。
沒等他作出安慰,陳堅突然直起身,腳步沉沉地踏上台階,很快消失在他的視線中。有那麼一瞬間,楊州瞥到他眼角一點晶亮的水漬。
夜深了,墨藍色的天幕上雲聚了又散,風把星星吹走,只剩一彎光芒暗淡的弦月,勾起無數離愁。
臥室里煙霧繚繞,偶爾有紅星一閃。陳堅夾著香菸出神,直到指尖刺痛,這才把菸頭掐滅了。
窗外的月亮,和陳北民離開那天多像。細細的一線,孤零零地掛著,似乎立刻就要消融於無盡的暗夜中。
陳堅伸手摸煙,發現煙盒空了,心煩意亂地站起來,在窗邊踱步。
他的父親死了,死在了二十年前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午。這些年支撐他渡過難關,闖過險境的信念,如今終於崩塌了。
其實陳堅又何嘗不明白?二十年杳無音信,活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他不甘心,住在他心裡的那個小孩子,倔強地咬著牙,只要有一線希望,就願意自欺欺人地等下去。多年後他手握權勢,分明可以托人打聽父親的下落,卻什麼都沒有做。因為他太害怕,他害怕壞消息,他寧願永遠心懷希望地等待著未知,在想像中,有一天陳北民會推開大門,面帶微笑地走進來,他也許雙鬢花白,腰背佝僂,但依然是他敬愛的父親。
可這些美好的幻想頃刻間都煙消雲散。楊州告訴他,他的父親死了。
楊州。陳堅想到這個名字,忍不住朝牆上砸了一拳。他一定是上天派來折磨他的,狗屁戀人,狗屁兄弟,分明是一劑讓人生不如死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