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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5:56:31 作者: 李守白
那晚上月光很亮很高,北平的雪也下過了,冷依舊是冷的,只是好在無風。出了門竟有轎車接送,共兩輛,自然是凱思和醫生各開一輛。醫生平日出診是不開車的,他嫌油費貴,還不如坐黃包車便宜,今兒是為了好友訂婚,特意開來了。凱思的車是醫生替他借的,這種時候,總少不了充場面的東西。
林老爺本意是讓夫人陪著女兒,林太太卻老大不情願,壓低了聲音擺出理由:「讓小兩口單獨坐坐不好麼?偏要我去討不自在,還讓人也不自在,這不是傻是什麼?」林老爺聽了便作罷,自己和夫人上了醫生的車,獨留林自南萬分無奈地上了凱思的車。
她不選副駕,坐了後面。發動引擎前,凱思從後視鏡里對上了她的目光,他怔了怔,方露出笑容,對著鏡中的她說了聲:「您好,林小姐。」
林自南絞著雙手,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小聲回他:「您好。」
凱思顯得異常開心,他低頭,發動汽車,開了一段路,又從後視鏡看她的反應。林自南已躲到了車座後,搖下車窗,側了頭去望流過的景色。她並非專心觀賞風景,只是痛恨自己的緊張和拘束。她想起繼母,若是她在場,這輛車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氣氛凝滯。可這片刻走神,更加深了她對自己的不滿。
凱思終於開口打破沉默:「您,喜歡吃,什麼?」
自己將來的丈夫,居然連漢話都講不好。她心底升騰起一陣失望,但很快被打散。她細聲細氣地回答:「您隨意點罷,我不忌口的。」
「忌口?」
「……也就是不能吃某些東西。」林自南深感交流的不暢,可這不暢,畢竟給了她喘息的間隙,緩解了不自在。
「哦,多謝您。希望,您,不要厭煩,這樣講漢話,的我。」凱思吃力地說完一長串。
「不打緊,說得多了,自然就流利了。」林自南克制住學他一詞一頓的衝動,勉強笑著安慰他。
第六章
還好冬天夜裡冷,街上走動的人也少,車開得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到了。進店入坐,自然是林老爺坐上首,林太太、醫生、林自南、凱思一路坐下來。林自南與凱思坐了對面。以往林家還興盛時,林自南也是給叔叔嬸嬸們帶進西餐廳吃過飯,如今見了刀叉餐盤,便不生怯。
菜正上著,林老爺開口和凱思說話:「聽說你在牛津大學教書?」
林太太給醫生使了個眼色,醫生忙將話頭擋下來:「凱思漢話說得不行,我就替他答了。他確實是在牛津大學教格致學。」
凱思張口正要補充,卻被醫生在桌底下輕踢了一腳。他抬頭望見了醫生上座林老爺炯炯的眼神,心裡也生出幾分明白,正為難著,林太太卻很快轉移了話題:「牛津大學很漂亮罷?我心裡想像時,只覺和徐志摩詩里康橋一般……夢幻。」
「牛津和康橋隔得遠著哩,」醫生拿起刀叉比劃,「喏,你們瞧,康橋、牛津和倫敦,構成一個三角形。」
「格致很難教罷?」林老爺又把話頭扯回教書上,「我當年在德國留學時,去聽過一節格致課,那些公式,完全看不明白。」
「伯父您還留過學?」醫生饒有興致地問他。
「那時候辦洋學校,家父還是朝中大員。當時咱們都不曉得西學的好,只有沒有出路的人才往那道上鑽。家父眼光獨到,將我送了進去,後來又送出國,混了個文憑回來。」林老爺講起往事,眼中迸出神采來。
林太太笑道:「我願跟他,也是瞧上了他肚子裡這點洋墨水哩。」
醫生聞言,不禁跟著林太太笑起來,凱思聽個半懂,見醫生笑了,也抿了抿嘴角。林老爺不願有人如此調侃自己的留學經歷,但礙在外人面子上,只能強笑兩聲。林自南垂著頭,自顧自割著盤中牛排,神情冷漠,置若罔聞。
刀齒割開肉的纖維,出露中心粉色的嫩肉來,林自南割得很慢,切割的顫動透過刀柄,順著手指往上爬。她將目光和心思全都收攏來,像叉子一樣扎進眼前這塊牛排里。可繼母的說話聲依然清晰地傳入耳中。那麼多聲音,小提琴弦的震顫、高腳杯相撞、隔壁桌的說笑,甚至父親的咳嗽聲,都只織成了繼母聲音的模糊背景。林太太的嗓音很脆,聽起來很是年輕,是一掐便濺出汁液的新鮮藕管。她巧妙地接著每個人的話,只要她開口,沒有人不跟著她笑的。
林自南心想,這是她的訂婚宴,為什麼繼母還要這樣熱切地說著話,仿佛她不說話,這桌宴席就會少了主菜一樣,難成體統。
林自南聽著她笑,那笑就像是濺開的珠玉,磕琉璃的地板上,磕出回音來。
----想讓人一腳踏碎的清脆。
踏碎。連著琉璃地板一同踏碎。
「林小姐,」有人出聲打斷了她斜逸的思想,「要鹽麼?」
回過神,才發現牛肉已被割開,那切面看起來像一蓬炸開的毛線,而刀齒刮著盤底,發出刺耳的聲響。她抬首見了遞過來的餐桌鹽,目光望上,見了凱思,對上他的眼睛。他今夜沒有夾那片眼鏡,光暈進他的眸里,林自南才發現,那眼瞳竟是翠綠的色澤。像是地動山搖,滿山蔥茸的翠色訇訇滾落進碧色的湖裡,又像是一場猛烈的山雨,洗下青翠的顏色,汩汩匯進了那雙眼睛。她忙避開,低眉,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