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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5:56:31 作者: 李守白
    林老爺不喜醫生的喧賓奪主,但此種禮貌性的問話,還是不咸不淡地答了:「醫生妙手,好的多了。」青眼卻擱在凱思身上打量:「是……」

    醫生忙接道:「您叫他凱思就是。」

    林老爺「嗯」了一聲,顯然不是太高興醫生插嘴。凱思見了他神色,才磕磕巴巴地補充:「對不住,伯父,我,漢話,說,不太好。我,叫凱思,姓懷特。」

    林老爺看了一眼醫生,這才舒展了神情,邀兩人一同坐下,才緩緩開口:「你們的來意,冬榮都同我講了。我對此事無異議,只是要看自南的意思。」林老爺是留過洋的人,乾脆省卻了「小女蒲柳之姿」的套話,再說,面前這兩人未必聽得懂。

    凱思叫醫生翻譯道:「這是當然。我非常尊重林小姐的想法。」

    林太太急道:「這些話不必說了,你們不曉得老爺的意思,他這是答應了這門親事!」

    林老爺瞪了林太太一眼,林太太卻像沒瞧見一般。醫生先反應過來,連翻譯也來不及,忙拉凱思站起來,催他道謝。

    林太太笑道:「成全小輩,這是咱們該做的,哪裡說什麼謝不謝的。」

    禮數自然是少不了的。送林太太的是一整套的胭脂水粉,林老爺的則是人參鹿茸一類的名貴補藥----這都是醫生教給凱思的。而贈林自南的是好些書,是凱思覺得她會喜歡的。

    待兩人走後,林老爺變了臉,朝林太太訓道:「哪有你這樣做娘的?且不說自南同不同意,你這般不知矜持,吃相難看,讓外人見聞了,還以為我們要丟個包袱出去,以後不知會給自南惹多少麻煩。如若自南不同意,你自個兒將這些物什還回去,我是丟不起這個人!」

    林老爺氣沖沖地回房了。林太太將下女錦兒叫上前來,吩咐道:「你去同小姐說,老爺給她定了婚事。對象是誰你也清楚,不須瞞著她,但你萬不可說是我在中間做媒,說是她爹許的便好。這丫頭愈大愈不願聽我的話,說了她准鬧。我可沒那個閒工夫去理會她的脾氣。還有什麼要聽她的意思,這些話一律不准讓她知道。她主意大,要真不情願起來,你勸勸她。這事兒要泡湯了,定饒不了你!」末了,添上一句:「這盒書你捎給她。」

    第五章

    錦兒應了,抱了書盒,來到林自南的住處,叩門,得了應諾,將書盒放在牆角,繞過屏風,進了裡屋,只見林自南正伏案練字。她抬首見了錦兒,眼睛掃了掃地上日影,問道:「不是吃飯的時候罷?」

    錦兒笑道:「俺要知會小姐的,可比吃飯的事情重要多了。」

    林自南擱了筆,道:「你說。」

    錦兒道:「俺老爺給小姐訂了人家了。」

    林自南一聽,顱內嗡一聲,竟有些眩暈,她抖著嘴唇,問:「要我嫁人?」

    錦兒奇道:「小姐不情願?」

    林自南擺了擺頭,勉強鎮下心神,問:「是哪戶人家?」

    「小姐可見過給您送書的那位?就是他了。」

    林自南見過,自然也記得。她站在院子裡,遠遠地看過那個年輕的洋人。他立在繼母身畔,又高又瘦,夾著藥箱子,向她看過來,怔怔地,似乎看了她許久。他身上似乎就只有兩種顏色,一種白,一種黑。黑的捲髮,黑的西服,白的臉龐,左眼夾一隻單片眼鏡,垂著防滑鏈。林自南曾對單片眼鏡懷過些許偏見,覺得這物什滑頭又傲慢,可這年輕人帶著,天生就一股斯文謙遜。她匆匆掃了他幾眼,便略過了。後來知道他給自己送書,心裡也存了些好感。有一日,他竟在書里夾了字條,她初見微生牴觸,可讀過後,知他沒有挑逗的心思,只是有些笨拙的讀書體會----她非是說他見解笨拙,只是寫這字條的舉動有些笨拙罷了----便也接受了。翻書前讀一讀,翻完後又讀一讀,常有豁然開朗的感悟,也算是十分有益了。心裡對他不禁又多了幾分佩服。如今聽聞自己和他搖身一變,竟從書友(她雖從未回信,但總覺得二人關係這樣稱呼最為妥當)變為了未婚夫妻,一時滋味雜陳,不知該作何反應。

    半晌,她只支吾了一句:「這未免也……太不正統了罷。」她實在不知為何父親會讓她嫁個洋人。

    錦兒笑道:「小姐您還在意這個呀?俺以為您都見慣了的。」

    林自南強笑一聲:「真的定了,就是他麼?」

    「准沒錯,訂婚日子都許下了哩。」

    「……你先出去罷,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這事兒老爺應了人家了……您……」錦兒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色。

    「父母之命,我無異議。」林自南沒有看她。

    錦兒出去了半晌,林自南就在桌前坐著,萬事俱休的樣子,怔怔地,連她也不知自己亂七八糟地在想什麼。她忽重重嘆了一口氣,嘆完才回了神似的發覺自己嘆了氣。有了這個意識,她又禁不住笑了一下,似是在笑自己的恍惚。可還是不夠似的,她拿起手,捂住了眼睛,捂住了整張臉。她哭了起來,很小聲的。她心裡想的是,這當口可能還有人推門進來,她不能在別人面前露出私密的情緒。不知為何,她愈哭愈委屈,眼淚止都止不住,從指縫裡溢出來,哭得臉都燒起來。林自南抬手擦著眼淚,擦不盡,又從旁的架子上扯了手巾,繼續捂著眼睛。哭腔慢慢平息下來,她抽泣著,感覺有一股熱氣從底里升騰起來,從脖頸到耳朵,都蒸得發燙。她又慌張起來,這太容易暴露了,連忙拿冰涼的手去渡那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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