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頁

2023-09-26 15:37:21 作者: 謝克江
    聽到常燕這輕聲地一問,在劉清遠來說卻像是耳邊打了一個炸雷一般,一下子愣在那裡了。是啊,怎麼把這件事給扔到腦後去了?按時間推算,阿福應該昨天下午就回來了啊,怎麼一天一夜不見蹤影?滿天滿地的大雪,滿天滿地的大雪,是啊,這麼厚的積雪,這麼難走的道路,難道……?

    常燕看著丈夫發呆,就更加狐疑起來,不由自主地就提高了聲音,那聲音里明顯含著質問的氣味了:「發什麼呆呀?他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這聲音從壓制許久的心底里冒出來,內氣十足語調高昂,以至於壓倒了滿廳嘻笑的鼎沸喧譁,也壓倒了台上的歌舞樂聲,滿堂一時鴉雀無聲。王有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放下手裡端著的酒杯,扭過頭來問侄子王連甫:「怎麼回事,出現了什麼情況?誰跑了,怎麼鬧到這裡來了?」

    像是回答王市長的問話似的,廳門嘭地一聲被重重地推開,一個滿身泥漿的人影跪了進來,也不理會滿屋子的吃客,徑直跑到劉清遠跟前,竟噗通跪了下去,號啕大哭起來,嘴裡含混不清地說:「哥,我對不起你。完了,車子……還有人,全完啦!」

    在來人號啕的哭聲和叫聲迴蕩在大廳的間歇里,所有的人都同時定格,保持著剛剛正在進行的動作,僵在當地不言不動,所有目光投向那滿身泥漿的人影,那神情像極了一組群體蠟像雕塑。

    有人認出來了,接著所有人都認出來了,來者就是在單位里消失了兩天的司機阿福。

    車子出事最後是出在輪胎上的。如果是在東北,到了這個隆冬的季節,出遠途的車輛都會在輪胎上加上防滑鏈的。但濱海市從來沒有過這麼大的雪,連七八十歲的老人搜腸刮肚地極盡回憶,也想不起來或者哪怕父母一輩的人說起過有這麼大的雪。所以,汽車防滑鏈這種東西在濱海人的頭腦中距離是那麼模糊那麼遙遠。

    車子從濱海市開出一個多小時之後,阿福駕駛的車子四個輪胎已經糊上一層如玉米餅厚的積雪。那層積雪在車子重量的輾壓下越來越結實,最後變成堅硬無比的外殼,估計用步槍子彈打上去都不會傷到輪胎。阿福起初只是覺得方向盤難以控制,車子忽左忽右地搖擺,有時甚至莫名其妙地飄移滑行,想要控制卻無從借力。他不懂得,如果早點下車找根棍子時常敲打掉輪胎上的積雪,這種糟糕的情況會變得好一些。他的心事太重,注意力根本沒有往這方面側重----當然,他也不像東北司機一樣,對這種冰雪路面的駕駛充滿應對經驗。

    於是,就在車子滑過一個急轉彎道,阿福想把方向盤迴正的時候,耳邊聽到一聲「吱吱」的怪叫,車子已經失去控制,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向著懸崖另一側的深谷沖了出去。阿福心裡一驚,登時冷汗直冒,似乎連頭髮梢都要站立起來。前邊的擋風玻璃上布滿雪霰,能見度極差,只能看見白蒙蒙的一片,但阿福知道,再向前兩米就是無底的深淵。阿福當時似乎停止了思想,腦子裡也跟眼前的天空一樣,變成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把右腳由虛點著的油門上移開,迅速放到剎車踏板上,用力地踩了下去!

    阿福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不知道,在這樣本來就很崎嶇的盤山道加冰雪路面,猛力踩剎車是關乎生死的大忌。一腳踩下去之後,輪胎的「吱吱」叫聲嘎然而止,車子的屁股向右一甩,整個車身已經側翻,一個跟頭向著深谷跌了下去。阿福一身冷汗到此都化作陣陣熱流,順著脊梁骨無聲地滑向後腰。阿福心裡也隨之一熱,眼前一黑,急得昏暈過去。在暈過去的那一剎那,他聽到一聲尖厲的慘叫,同時感覺到左後門嘭地一聲打開,一個人影被甩了出去,劃向幽深的山谷。那是一聲怎樣的尖叫啊,那人影劃出的弧線,又是一個怎樣令人眼迷心碎的畫面!

    阿福醒來的很快,也就是兩三分鐘的功夫。等他醒過來的時候,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還坐在車子裡,只不過身子是橫著的,車門半開著,自己是被卡在駕駛室的座位上的。多虧了自己多年來有個駕車的好習慣,安全帶把他緊緊地綁在座位上,這才沒有被甩出去。阿福動了一動,車子也跟著劇烈地晃了幾晃,還伴著吱嘎吱嘎的樹枝斷裂聲。阿福的冷汗再次冒了出來,小心奕奕地把安全帶拉長几尺(沒敢解開),慢慢地調整著身子的角度,把頭伸出半開著的門外。

    終於看明白了,迷團也解開了。只見整輛車子正好橫亘在兩棵粗壯的大樹樹幹上,兩棵大樹的根系深深地扎在岩石縫裡,努力向外延展著生長,其間隙正好足以托起一輛轎車,那情形就像媽媽的一雙手托起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後面的車門全開著,還隨著阿福身體的動轉一張一合,卻像是一個無底的血盆大口,每一次張合都像是在擇人而噬。那兩棵樹的樹冠早已沒了蹤影,想來應該是被從空而降的轎車砸斷,掉到深谷里去了。阿福張了張嘴,想要哭出聲來,卻只聽見自己的喉嚨里發出的是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嘎嘎聲,那聲音悽厲而低沉,像極了一隻到處在尋找自己幼崽的母狼。

    阿福看清了周圍的情勢,知道車子被死死地卡在兩棵樹幹和懸崖之間,憑自身的重量是無法再次造成斷折危險的。他這才把安全帶扣子解開,再忍著周身已經麻木的疼痛慢慢地伸出手去,牢牢抓住靠近駕駛室的那根樹幹,再慢慢爬出車子,將身體半懸在樹下,再努力地伸出雙腿攀住樹根,把身子調整到車子和懸崖的縫隙之間,摸索著殘雪下面的岩石,小心萬分地離開車子和斷樹,連滾帶爬地上升到盤山路基。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