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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1 16:04:16 作者: 絆倒鐵盒
    「Kyay Oh是什麼?」方應理轉頭詢問任喻。不得不說,他有種特別的語言天賦,只聽了一遍的發音,說出來就跟當地人所差無幾。

    「好像是當地特色,一種米粉和肉丸煮出來的麵條湯。」任喻心不在焉地回答。

    這場意外來得突然,結束得也快。他再次回頭看向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阿閔單薄的上衣下擺被風揚起,隱隱綽綽地露出腰側一大片紫色的淤青。

    晚上過夜訂的是一家挺偏僻的民宿,為了避人耳目,特意沒訂酒店。傍晚來放行李的時候房主就不在,他們按之前聯繫時說好的,順利在門口信箱下摸到了鑰匙。

    一樓是房主自住,他們住二樓。吃完飯回來一樓還是沒亮燈,兩個人在門口脫了鞋,上到二樓,空氣里縈著很淡的檀香味,西側擺了一座小佛龕,供奉釋迦牟尼,任喻手掌合十拜了拜,知道方應理看著他,他問:「你拜嗎?」

    方應理說算了,任喻就笑:「不要不信,緬甸信佛有原因的,這邊許願真的很靈驗。」說完又跑去開窗,深深換了口氣,再憑欄往下看。

    院子裡有漂亮的灌木,比如紫紅色的九重葛,白花木槿,還有一株赤橘色的鳳凰木,但最奪目的是場院靠屋舍一側立著一棵碩大的檸檬樹,枝葉爭先恐後地越過窗棱伸進來,滿樹初生的青色檸檬,用手指碾一碾,帶著淺淺空隙的表皮立刻散發出酸澀馥郁的香氣。

    「這麼大的檸檬樹,頭一次見。」任喻讚嘆,突然看到樓下院子裡的燈亮了,綠化帶里綴滿彩色的裝飾燈,「房東回來了,我下去跟他打個招呼。」

    方應理從行李里抬起頭的時候,已經聽到腳步聲從背後過去,一路順著樓梯下去了。

    他走到窗前,聽到任喻在樓下用英文和人閒聊,說自己是Chinese,明天想去哪裡玩,什麼地方要怎麼走。這個人說英文的時候情態又不一樣,不像說中文時的咬字標準,語調更懶散些,尾音收得挺地道。但沒說幾句,又切換成中文,大約是發現房東聽得懂中國話,會講一點,兩個人一拍即合。

    收拾完東西,方應理想抽根煙,剛把打火機點開,一轉身,又看到那個佛龕,於是又把火滅了。

    他想,要不試試。

    常歡愉,身體健,解心結,許哪個。

    解心結吧。他想,任喻在意這個案子,還有那場改變他人生的車禍,似乎都需要一個這樣的願望靈驗。

    這時候木質樓梯上被踩踏出悶響,腳步聲好重,咚咚咚的,方應理抬起眼帘,看到任喻從下面跑上來站在門口,懷裡抱著一隻灰色鬥牛犬。

    「房東是個華裔,養了只狗,太呆了,好好玩。」任喻胸膛跌宕,跑得太快還在止不住喘息,語調活潑潑的,「你不是喜歡狗嗎?特地跟他要了,抱上來給你看!」

    任喻這樣說話的時候,方應理卻在透過他想別的事。

    他好像忽然看到18年前,回家時發現空空如也的狗籠時的12歲的自己。他爸爸抿著酒,在吃花生米,夾了兩筷子沒夾起來,有點不耐煩地隨口答一句:「送人了。」

    他哭著去求母親,媽媽摸了摸他的頭,給了他一點希望,卻又說:「也挺好的,這樣就不影響學習了。」

    其實事情到這裡的話也不算最差。失望慣了的人,就算心上有瘡疤,但依舊會長大。可後來,每年過年走親戚時他們總熱衷於把這件事拿出來炫耀。

    比如他考入重點高中。

    ——那時候他還哭呢,要不是我們堅持把狗送走了,能有這麼好的成績?

    後來上大學。

    ——別讓孩子養寵物,多分神,他那時候還怪我們,不是我們逼這一把,他能考上?都是為了他好。

    不知道為什麼,這隻被送走的黑色流浪狗,好像跟著他一起長大。它變成一種詭異的證明,證明他父母是對的,證明他無論多努力而獲得的成功都只是因為沒有這隻狗。

    他永遠被這隻畜生壓得站不起來。

    離家以後他很少主動喚起這段記憶,儘管他明白這件事對他的影響,但他刻意忽略,裝作毫不在乎。

    但此刻他從任喻身上看到了12歲的自己。

    他確信自己要什麼,喜歡什麼,他站在廊燈的光底下,眼睛好亮,懷裡的小狗眼睛也黑珍珠似的,濕亮又無辜。

    他從那四隻清澈的眼睛裡,看到自己此刻的倒影。

    30歲的他,沉悶,呆板,無趣,灰藹。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得到像任喻這樣生動的人的愛。

    任喻以為他在發呆,走過來,舉著小狗的上肢,用狗狗柔軟的肚皮蹭他的臉。

    「方應理。」他笑著說,「鬥牛是不是都有一點鬥雞眼,我小時候肯定不會喜歡這種狗的,看起來醜醜的,現在又覺得喜歡了。是不是對小學生來說有點幼稚,對三十歲的老男人來說就剛剛好?」

    方應理抬起手,任喻以為他要摸狗,結果手掌卻覆到了自己的臉上,摸了摸他的臉。

    樓下不知道是開了電視,還是在放老碟片,響起縹緲而又熟悉的女聲。鄧麗君在歌里溫溫柔柔地唱:就讓一切走遠,這不是件容易的事……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

    到如今,年復一年……

    好像一直重壓在肩膀上的東西突然消失了。

    他忽然在異國他鄉,被理解,被尊重,被在乎,也終於可以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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