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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5:03:04 作者: 安妮寶貝
    半路接到一個手機。是上海她準備跳槽的廣告公司打來,總經理對她說,如果她過去,將把她升職。她的前景是一片坦途。她沒有對他說這些。

    她的生活是可以預見的。更加忙碌,日夜顛倒,某個時刻眾人簇擁,繁華似錦衣,一層層褪卻後只余荒涼。沒有人在她深夜回家的時候擁抱她,沒有人能夠和她一起看到天荒地老……她是可以絕望的。

    回到酒店。她發現自己在出血。但黑暗中他看不到。她不告訴他。他們開始**.

    把身體扭曲成花朵一樣的姿勢,皮膚和皮膚彼此融化。她所有的恐懼和寒冷就此消失,世界褪去堅硬和冷漠,只剩下纏綿的親吻和撫摸。這一刻他需要她。他要把她融入到他的骨骼和血液裡面。他把自己溫暖的液體和氣息給她。遠離一切傷害和背叛。他的身體,他的意識,他的靈魂。

    都在這裡。不需要語言。沒有眼淚。他可以把她蹂躪到死……

    粘稠新鮮的血,從她的身體深處流淌出來。緩緩的,溫暖的,把她浸潤在潮濕的床單上。她覺得疼痛。她感覺到自己在盛放和枯萎之中,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就這樣掉落下來……黑暗的潮水涌動上來。去往世界盡頭的路途。童年的海島在遙遠的地方,夜色中的航船,漂泊在無際的大海中。他的諾言。他站在車站的出口,穿一件黑色的T

    恤,手指夾著煙,笑起來可以這樣英俊的男人。她在醫院裡痛失的無法出生的孩子,渾身泡在血泊裡面。深夜她哭泣的時候,他躺過來把她抱進他的懷裡……那一刻她依然想有他的孩子。她輕聲問他,我們還會有孩子嗎……

    她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住他。

    煙花。那一夜的煙花。她記得他在大雨的人群中,站在她的背後擁抱住她。

    他溫暖的皮膚,他熟悉的味道。煙花照亮她的眼睛。一切無可挽回……

    13

    消失的,記住了

    絹生是在清晨三點多的時候,在酒店裡自殺。

    他並不在現場。他凌晨一點和朋友出去,在巴那那夜總會和小姐在玩牌。早上四點回來的時候,發現酒店大廳前門已經被警察封鎖。她從30層的酒店房間窗口裡躍身而下,當場身亡。房間裡的CD機,在重複放的是王菲新專輯裡的歌。第五首《彼岸花》。

    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聽見土壤萌芽等待曇花再開……

    我對自己說我不害怕我很愛他……

    她穿著一條白裙子。洗舊的白棉布裙。那是她從汽車站出來的夜晚,他等在門口接她去他家裡。她那時候是一個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拎了一個旅行箱來投奔她的愛情和未來。

    她的鞋子,一雙白緞子的麻編涼鞋,整齊地放在洞開的窗戶面前。

    窗前的地毯上有許多熄滅的菸頭,看得出她曾坐在窗台上觀望樓下的萬家燈火,猶豫了很久。

    手機打開著,放在窗台上,她想打個電話給誰,但不知道可以打給誰。曙光漸漸出現,城市的天空出現了灰白,寂寥的空氣有清涼的露水。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她無從迴避……

    世界繁華依舊,卻沒有值得她留戀的東西。

    她終於是要放棄掉他。那個在她喪失愛的能力之前,愛上的最後一個男人。

    這一年的夏天就這樣過去了。

    14

    我終於原諒了她

    生活還是如此美好。

    洗澡的時候,我看窗台上的那盆羊齒。它真的只需要一點點水,就可以活得那麼快樂茁壯。

    ROSE希望我寫個較長篇幅的小說,並且許諾給我值得驚喜的稿酬,於是我開始寫小說《彼岸花》。也許寫完以後。明年。我會有錢有時間開始一次長途的旅行。

    我還是一個人住。沒有人在黑暗中撫摸我蜷縮的膝蓋,沒有人把我扭曲的身體扳直……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

    我開始每周周末去健身房鍛鍊,為我的旅行做準備。

    旅行使人感覺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那個稱我為小仙女的愛爾蘭巧克力男人,每周約會我一次。有一次他問我是否想去看看他家鄉的平原,那裡的牧羊女會唱美麗的民謠。他是一個巧克力代理商。來自歐洲那個神秘的瀕海國家,那裡盛產雨季和美麗的音樂。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想給他出現和失蹤的自由。這樣才可以保留我自己的自由。

    一個人要得到什麼,他就必須先付出什麼。這是真理。

    我習慣深夜12點左右給他打電話。我對他說,這是中國傳說里的仙女偷偷下凡來洗澡的時間。

    小仙女。他說,你找得到回天堂的路途嗎。

    天堂有巧克力可以吃嗎。

    也許有。

    那我還回去做什麼。這裡已經有了。

    我們的對話常常因為彼此的瞌睡而出現沉默。然後醒來,然後又說話。我知道25歲以後的女子遭遇愛情的機會將漸漸減少,但是遭遇到傳奇的機會卻增加。因為,她們開始再次堅持自己的夢想。

    秋天。上海陳舊的馬路邊有高大的梧桐樹,飄落枯黃的落葉,沙沙有聲,令人愉悅。我開始減少酒精,尼古丁,鎮靜劑的用量,這樣晚上可以堅持較長時間的清醒。我一直悶頭寫字。在我陰暗而寂靜的房間裡。那裡只有中午的時候,才有陽光透過桂花樹的葉子,零星地灑落在我的電腦桌上。

    寫得頭暈眼花的時候,我就把赤裸的腳擱在桌子上,伸展我潔白的腳趾,讓它們曬太陽。然後點燃一根煙,看著魚缸里的熱帶魚,沒有表情地游來游去。它們有健康而強壯的心,不需要愛情,亦從不流淚。它們始終是我的榜樣。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為絹生掉過眼淚。也許對她的死早有預感,或者死亡的陰影一直離絹生太近。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臉,讓人感覺她是個玩髒了沒來得及洗乾淨的孩子。一張破碎而天真的臉。

    絹生的所有物品均在我的房子裡,她的父母來搬運的時候,哭得數次暈倒在地。誠然絹生以前曾對我提起,她和父母之間關係淡漠,從小一直孤兒般的長大,但看到老人的傷痛,我感覺到的,卻是絹生始終對人的懷疑。她需要感情,因為一直未曾得到,所以開始懷疑所有人……

    還有一些東西遺漏,仍留在她的房間裡。零散的照片,是她來上海以後拍的。在外灘的舊式建築前,絹生特有的我行我素的味道,在陽光下淡淡地微笑。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在他的懷裡,笑得象個孩子,露出潔白的大顆牙齒……還有日記,每一頁記錄著她一天裡發生的事情。快樂的,悲哀的,煩惱的。她用流水帳的平淡口吻敘述,簡潔的,一句輕輕帶過。

    她是透徹的。只是一個容易感覺孤獨的人,會想用某些幻覺來麻醉自己。

    一個手裡緊抓著空洞的女子,最後總是會讓自己失望。

    在她死去的第7天,我半夜寫完小說,突然聽到絹生的房間裡有聲音發出。不是我平時在寂靜中,常常聽到的桂花樹葉在風中摩擦的聲音。似乎是輕輕地笑聲。我沒有開燈,摸黑穿過客廳,推開她的房間。潔白的月亮灑在房間中央空蕩蕩的大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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