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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5:03:04 作者: 安妮寶貝
    我不清楚這是什麼感覺。她是像野生植物一樣瘋長的女子,一直無人理會,然而開出這樣汁液濃稠的花朵來,讓人恐懼……她轉過頭來對我說,我那次來上海,也是一個人背著包在這裡下車。

    那時候我什麼都沒有,甚至沒有工作,但是有一個男人,在這裡等我。她回頭張望,看著那個空蕩蕩的出口處。

    物是人非。她的臉上有悵惘的笑容。

    我說,等你回來的時候,會發現有一個女人,還在這裡等你。她笑。她溫柔地看著我,伏過來親吻我的臉頰。她說,別忘記幫我給羊齒澆水。它只需要一點點水。

    然後她上了車。

    她沒有回來。

    11

    看一場煙花

    在家裡她住了兩天。

    沒有做什麼事情,只是蒙頭睡覺。像一隻受傷的野獸,找一個陰冷的角落,在黑暗中等待疼痛的傷口癒合起來。房間裡有許多舊書,包括她十幾歲時買的詩集。牆壁上也是以前的照片,穿著白裙子在海灘上快樂地笑。雖然是已經發黃的黑白照片,依然能看到寬闊天空中流雲的影子。

    那年她20歲。她知道時間就是這樣象水一樣,從手指縫間穿過。

    母親把她原來的房間打掃乾淨,每天變著花樣煮菜煲湯,想讓她吃得好一點。在上海每天她只能吃快餐盒飯,已經把胃吃壞。晚上和家人一起圍坐著看電視新聞。這在以前是她無法忍受的,但那些個晚上,她很安靜地給父母泡茶,遞話梅,陪著他們聊天。半夜睡覺的時候,她聽到母親偷偷進來,幫她蓋被子。在上海,她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的時候,她是外人。寄人籬下,這是她從小被放逐的性格所無法忍受的。然後她搬出來,獨自一人,無所依靠,這種孤獨帶著童年陰影的寒冷。她的生活始終殘缺。但是,這個城市她已經無法停留。

    有時候也出去走走。看看以前的學校,街道,小巷……這個城市的確俗氣而狹小。很多人有一張被富足狹隘生活麻木的臉。如果要在這裡繼續生活下去,心裡要非常平淡才可以。

    那條有法國梧桐的路,曾經有一個人等她。他的笑容她還記得。然後她離開了這個城市,他結婚了。任何人都一直在傷害著或被傷害著。誰又可以抱怨誰。

    她去看了舊日最好的女伴喬。喬剛剛生下一個孩子,身形依然臃腫,全然失去了生育之前的清醇。小小的嬰兒,有粉紅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和耳朵。喬的房子很小,生活境遇也始終未曾好轉,但是有疼愛她的男人和可愛的孩子。喬撂起上衣給孩子餵奶,臉上是坦蕩的母性而無任何驕矜。

    是的,一個女子的生命已經全然改變。她的心已經不再只屬於她自己。

    她抱了那孩子。親吻她。她笑。這一刻她感覺到快樂和罪惡。她失去過自己的孩子,始終認為自己是罪孽的。但是又能如何呢。她的生活和喬不同。她是始終要往前走的,她是始終只能依靠自己的……

    她在告辭出門,走在夜色中的時候,突然很想給他打電話。

    他是她最後一個男人。她已經累了。但當想停下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停不下來。

    她說,你過來看看我。他不願意來。他的聲音很渾濁,顯然是在酒吧喝酒。他說,我不想面對你父母。

    她沉默。然後他說,你來杭州嗎。杭州有一個夜晚會放煙花。

    她的眼淚就是這樣沒有聲音地順著臉頰流下來。她控制著自己的聲音,讓它沒有任何變化,她問他,你愛我嗎。他在鬧哄哄的酒吧里,用醉意朦朧的強調,粗著嗓門對她說,你就喜歡說些廢話。我身邊很多朋友吶。他又是和一大幫身份不明的所謂客戶或朋友在一起。他喜歡集體生活。

    只要一安靜下來,他就會渾身鬆散,只能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一場接一場,永無止境……可是這是唯一跟她血肉相連的男人。她想放開自己去接納的男人。

    一切已經註定。他頹廢狂野的心也許等10年以後才能安靜。可是她的心在緩慢地老去。老得即將破碎……

    她第二天上午在汽車站買到最後一張去杭州的票子。

    在EMAIL里,她對我說:在長時間的彼此傷害和逃避以後,所有的意圖和結局已經模糊不清。

    愛情可以僅僅是某種理想的代名詞。而我,只是想和他一起看一場煙花。

    12

    去往世界盡頭的路途

    高速大巴在公路上飛馳。窗外大片綠色的田野和幽靜的鄉間房子。有狗在田埂上漫步。陰沉的天空,有大片重疊起來翻卷的雲層。她看著這一切,心裡如死水一樣平靜。

    他來車站接她。10月的天氣已經蕭瑟,她赤腳穿雙涼鞋站在街口,手裡捏著一瓶礦泉水。海藻一樣的長髮垂在胸前。他帶她到酒店,他洗澡,出來的時候看到她站在窗口前發呆。他說,為什麼你總是不能高興一點,我有虐待你嗎。他不看她,開始一個人對著電視抽菸。

    她也想抽菸,被他一把打掉。不許抽菸。他乾脆地說。我不喜歡女人抽菸。

    7點40分,外面下起雨。所有機動車沒有辦法進入西湖邊,只能步行進去。大街上擠滿了人,雨下得很大,地面潮濕骯髒。空氣中有煙花燃放的隆隆的聲音,天空被照亮。他們走了一段路,擠進人群里,抬起頭看到竄升上去的煙花,在空中絢麗地綻放,然後熄滅。一切非常短暫。

    在某段可以預見的時間裡,它在重複和繼續。是知道有結束的時候的。每個人都知道。只是在那一刻里,根本無法動彈。站在大雨中,呼吸緩慢地看著它。結束就這樣逼近。

    大雨很快把頭髮和衣服全部淋濕。她冷得渾身顫抖。他把她帶到樹下,讓她站在那裡,然後自己擠出去買傘。小店鋪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很多人擁擠著買傘。他撐著傘又跑回來。

    他站在她的身後,一隻手擁著她在懷裡,一隻手撐著傘。

    他的嘴唇輕輕貼在她的頭髮上。他們的手交握在一起。

    他們看煙花。

    差不多是一個小時。隆隆的聲音平息,大街上的人群開始疏散。天空黑暗沉寂,似乎未曾發生過任何奇蹟。而回家的人群,神情淡然,談論著回家看電視或者去吃夜宵。他們走在涌動的人群里。街上的公車,自行車和人潮在糾纏中發出刺耳並且喧囂的聲音。

    前面有個男孩把他身邊的女孩背了起來,女孩的衣服很短,露出腰部赤裸的潔白皮膚。她放肆地笑,手臂緊緊地環住男孩的肩頭。曾經。曾經他們都以為愛情是長久的。

    他在大街上走路的時候從不拉她的手。沿著延安路走。路過一家音像店,她看到新片預告裡面的王菲。《寓言》。CD上王菲的新形象讓人喜歡。黑色魚網紋襪子,濃密捲髮,纖細的身體。

    她進去看。是正版的。要60多塊錢。他來催她走,她突然說,你給我買一張吧,你從沒買過東西給我。他拿出錢來付了,一邊低聲地罵了一句,**,我的錢不是你的錢的啊?她笑。把CD貼在胸前的衣服上,笑容很甜美。又有人跑到大雨中,用衣服蒙住頭接吻。她看著他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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