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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5:03:04 作者: 安妮寶貝
    然後她離開了他的家。

    他在離開後還是打電話給她。基本上每周一個。那時候他已經有了工作,只不過一周有五天在外地。他的電話總是突如其來,低聲問她,你過得好嗎。我很好。我在出差。我知道。當心身體。要按時吃飯。我知道……他們的對話簡練至極,她痛恨自己那時候的語調,像個被當頭挨了一個悶棍的人,除了自衛的懦弱,根本無力還擊。她不知道可以對他說什麼。她的精神已經開始在崩潰中。

    三個月的時間,她沒有男人。因為她離開了他。雖然他只是地球上所有男人中的一個。他消失在人潮里的時候,她身邊的男人仍然在蓬勃地生長,像永遠除之不盡的植物。更何況,那時候她工作順利,前途也有好的開始。但是她記得他的氣味。他的頭髮和手指的氣味。他的純棉內衣的氣味。他襯衣領子上的氣味。他隔了一夜之後消褪的阿瑪尼香水氣味……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人可以這樣深刻地懷念和記得另一個人的氣味。一個男人離開以後的氣味。那些氣味在空氣中漂浮,像斷裂了翅膀的鳥群,無聲而緩慢地盤旋。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有些感覺總是很難對別人描述。當無法表達的時候,就只能選擇沉默。

    空氣里到處是他殘餘的氣味。而這個男人,的確已經消失不見。

    直到她去北京開會,在機場接到他打過來的電話。

    9

    任何東西都可被替代

    他有給予諾言嗎。我說。

    他以前給過。我會一直對你好,不離開你。這是他的諾言。絹生微笑。

    我說現在。

    他現在事業剛起步,薪水微薄,而開銷卻大。

    那就是說他還是無法給你穩定的家庭,只能偶爾來看你。而這偶爾的一天是,他不停地看VCD,你給他煮飯洗衣服,另外再附送**和借錢給他,而他甚至都不和你交談或多陪你一些時間。

    她不做聲。

    絹生,何苦如此作踐自己。身邊這麼多男人喜歡你,有些比他好得多。

    我現在已經無法相信身邊的男人。我亦不喜歡拋頭露面和爾虞我詐的商業。我很疲倦。不願意做女強人。

    你需要有人陪伴你。絹生。下班以後接你吃飯,偶爾一起看電影在大街上散步,難過的時候給你擦眼淚,失眠的時候撫摸你。能給你家庭,能讓你生孩子在家安心做飯洗衣服。你一直挑剔你身邊的男人,沒有想過他們也許可以帶來溫暖。

    不。我不挑剔。我只是清楚。清楚這個城市因為生存的不容易,太多曖昧的感情。但是沒有任何用處。她低聲說。

    所以你寧可相信他。僅僅因為他認識你的時候,你是身無分文,沒有任何名利圍繞的女子。

    僅僅因為他給過你溫暖的瞬間。但這個男人只能給你這麼一刻。如此而已。

    我不屑地冷笑。她看著我,她的嘴唇在微微顫抖,但是她依然在微笑。

    我一直在想我的未來,能否夠有一個小小的酒吧,聊以謀生,然後有我愛的男人,在舞池那端沉默地喝著一杯拔蘭地,等著我們熟悉的音樂響起,可以邀我共舞……亦或身邊有四五個孩子纏繞,每天早上排著隊等我給他們煮牛奶……

    她的眼淚輕輕地掉落下來,撫摸著自己的肩頭,寂寥的眼神。是,褪掉繁華和名利帶給的空洞安慰,她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女子。不愛任何人,亦不相信有人會愛她。

    我走過去擁抱她。她抓住我的衣服,把臉深深地埋進去,雙肩聳動。

    我說,絹生,我一直依靠酒精,香菸,寫作,鎮靜劑在生活,因為我要生活下去。即使我感覺空洞,但我卻要活下去。

    任何東西都可被替代。愛情,往事,記憶,失望,時間……都可以被替代。但是你不能無力自拔。

    10

    還在這裡等你

    當日我發新的小說給ROSE,在EMAIL里忍不住感嘆:親愛的ROSE,我覺得分離並不是愛情的終局,絕望才是。為什麼對有些人來說,愛情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支柱,而事業理想物質僅僅是一個陪襯,難道後者不是比前者穩定得多嗎。比如我明白,愛情是我手裡的一塊泥土,我揉捏它只為換為生活的物質,所以我選擇用寫愛情小說來維持生存。

    ROSE回信,親愛的VIVIAN,那類人看穿生命的本質,選擇虛無的愛情做安慰,因為不可擁有,他們的的痛苦和快樂依存於此,才能繼續。旁人無法了解。最忌諱的一件事情是,不要去勸導他們。因為已無必要。

    他不在的日子裡,絹生稍微平靜。有時相約一起吃晚飯。通常是在絹生公司附近的日本料理店。她常常獨自在那裡吃晚飯。如果是兩個人,會點一壺松竹梅,一大盤生魚片。習慣蘸上很濃的芥末,當辛辣的氣味嗆進鼻子裡,感覺被窒息的快感。

    而清酒是這樣通透的液體,可以讓人的皮膚和胃溫暖,四肢柔軟無力,心裡再無憂傷。

    店裡的燈光很柔和,垂下來的白色布幔在空調吹動下輕輕飄動。偶爾有戴著白色帽子穿白色圍裙的男人探出頭來,把幾碟做好的壽司放在轉動帶上。音樂雜亂。深夜的時候,放的是哀怨的情歌。我們常逗留到深夜店子裡變得空空蕩蕩。門外,有零星的行人,匆促地走路,趕最後一班地鐵。

    抽菸。小小的青花瓷杯子,留著一小口的酒。絹生手上的銀鐲子在手臂上滑上滑下。

    彼此無言。

    這時候她已經有了嚴重的神經衰弱。

    國慶節,絹生回家去看望父母。在這之前,她剛獲得公司全球系統的一個獎項,拿到一筆可觀的獎金,名利雙收。她亦準備跳槽去一家著名的廣告跨國公司任職。在任何人眼裡,絹生都可被稱之為躊躇滿志。

    那天下雨,她一早就在房間裡整理旅行箱。她翻出她買給她父母的禮物給我看,織錦緞的真絲旗袍面料,綴流蘇的純羊毛披肩,全套雅絲蘭黛的化妝品。她買禮物從不吝嗇,向來出手闊綽。

    她說,我看他們越來越老了,每次回去一趟就覺得不一樣。心裡總是不舍。

    我們打的去長途汽車站,絹生的家離上海非常近,坐高速大巴只需要幾個小時。骯髒狹小的汽車站裡,絹生的白色刺繡棉衣明亮得刺眼。水泥地上到處都是潮濕而凌亂的腳印,一群渾身散發著臭味的民工扛著尼龍袋子,在人群里撞來撞去。附近的小買部,賣的是茶葉蛋和黃色小報之類的刊物。

    絹生在那裡站了半天,然後要了一瓶礦泉水,塞進她的大包裡面。她背著大包擠進排隊檢票的隊伍里,兩隻手安然地插在她的粗布褲大口袋裡。我看著她,她的頭髮長了,亂亂的辮子搭在背上,橡皮筋有一段是破的。很多時候看起來,她真的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可以嫁一個平淡溫暖的男人,過完她平淡溫暖的一生……可是,在酒會上她那種被簇擁的樣子。那一刻她的笑容破碎,身形寒冷。回頭看我的時候,她的眼神是空的。

    我說,你要早點回來,知道沒有。她說,知道了。那一刻,我的心裡像有一隻手搭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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