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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5:03:04 作者: 安妮寶貝
    她是那種會把手指甲剪得短而乾淨的女子。喜歡奢華的黑色蕾絲內衣。並且果然是沒有寵物和男人。

    一早起床。洗澡,在衣櫥里選衣服。她的衣服排列在熏衣草的芳香里,絲緞,純棉,細麻,麂皮等所有昂貴而難以服伺的天然料子,顏色大部分為黑,白,暗玫瑰紅。細細的蕾絲花邊,精緻的手工刺繡,大紅大綠的民俗風情。她的生活極盡奢華。但我知道這裡面的缺陷。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以自己的工作獲得。

    一個沒有男人可以依靠的女人。公司里的工作忙碌,常日夜顛倒地加班。有時候打電話過去,話筒里始終是雜亂的聲音,電腦,電話,傳真,印表機……每天喝泡得濃黑的咖啡來維持睡眠不足的體力。商業社會,不進則退,一旦失去被利用的價值,就是淪落。絹生在銷售界的名聲剛剛有好的開始。我相信這是她以天分獲得,她是散漫的人,性情純真然而並無上進心。

    我曾去參加過她公司的慶祝酒會。絹生的銷售業績做得如此之好,眾人均過來和她招呼寒暄。

    她端著酒杯站在她的外籍老闆旁邊,穿黑色絲綢長裙,肩上的細吊帶均為水鑽,長發柔滑,胸前別一小束風信子。我看著她在人群里得體地微笑,身體微微有些僵直。可是她是能夠控制自己的。

    我知道。這是她的外殼,她柔軟純白的靈魂躲藏在裡面,小心翼翼地爬行。

    半夜她回家。踢掉鞋子先開始洗澡,在衛生間裡一泡就是幾個小時,在裡面香薰沐浴,看小說,聽收音機,不亦樂乎。這是絹生放鬆的時候。我亦知道她在公司里為工作和同事爭辯,回來後因為氣憤胸痛難忍。

    有時候獨自衣錦夜行,塗發亮的唇膏,抹了蘭蔻的香水,花枝招展地出去。快凌晨的時候回來。手裡拿著從超市買來的威士忌和大塊起士。卸妝,洗澡,穿著內衣半夜看舊片,一個人坐在陰影里,對著威士忌和香菸。長長的頭髮披瀉在胸前,眼神疲倦。

    大部分人的生活未必象我這樣目的明確,因為我知道如果不寫作就無法生存。而絹生,她是可以有選擇的機會。自然她也曾對我說起那些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她與他們吃飯,跳舞,看電影,深夜回家,卻始終只有一個人。她從不帶男人回家或在外留宿。亦不要他們買東西給她。吃飯也要堅持AA制度。因為不愛,所以分得很清楚。

    為什麼你似乎不是很快樂呢。我問。

    他們想玩的,我未必想奉陪。我想玩的,他們又玩不起。

    玩不起嗎。

    比如諾言,比如責任,這是比金錢更奢侈的東西。她笑。我是很傳統的女人,VIVIAN.

    我要一個男人養我,然後我給他做飯洗衣服生孩子。就跟兩千多年來中國女人做的事情一樣。

    誰要養你。買條裙子就要一千塊錢。

    那是我花自己的錢。如果他養我,扯塊棉布自己做就行。

    這未必能讓你感覺安全,絹生。

    我現在的感覺更不安全。她說。

    談話結束。絹生獨自坐在黑暗裡,繼續看片子,喝酒,抽菸,她可以把這樣的狀態持續到凌晨天亮,然後穿上衣服和鞋子,攔計程車去公司上班。一個失眠的女子,可以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公司里,然後冷靜地開始她一天的工作,和同事開會,討論,打電話,應對……

    半夜她放王菲的《但願人長久》,這樣哀怨的靡靡之音,蘇軾的詞在王菲的唱腔里讓人聽著難受。她走來走去,哼著裡面的句子,一邊輕輕撫摸自己的長髮。

    我從來未曾把絹生當作普通的女孩。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陰影的。

    5

    我在等待著什麼

    七月,絹生去北京參加會議。

    整個夏天是我的休眠期,每天除了睡覺和晚上去酒吧,沒有辦法寫超過兩千以上的字。ROSE來信催我,親愛的VIVIAN,我想念你的故事,但願你不要從我的隔壁辦公室搬走……我微笑。那天,我看到自己開始脫頭髮。在衛生間的瓷磚上,看到大團大團的黑色頭髮,糾纏在一起。我蹲在地上玩了一會兒頭髮,發現自己的心裡很冷靜。

    在絹生去北京的這段時間裡,我要服食比平時多一倍的鎮靜劑才能入睡。可是副作用也很明顯,頭暈,出現幻覺。開著空調的房間裡,我覺得自己血液的速度開始變得緩慢。黑暗中,萬籟俱寂,我痛恨這種失明失聰般的包圍。我躺在床上觀望著自己的痛恨。

    如果我的背後有一個男人。我希望他撫摸我睡覺時蜷縮起來的膝蓋。用溫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撫摸我,把我冰冷的身體扳直。我蜷縮得像回到母親子宮的胎兒……我害怕自己的身體以扭曲的姿勢僵硬。他要完全地占據我。這樣我才能安全。

    我的眼睛開始出現一團一團的陰影。然後是那個男人。那個墜落下來的男人,他的身體發出犀利的風的聲音。白色的紅色的液體四處飛濺。

    他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那個晚上,我去了熟悉的酒吧。白色的木樓,昏暗的淡黃燈光,煙霧瀰漫。

    我穿黑色的吊帶裙子,趴在吧檯上抽菸。凌晨一兩點左右,樂隊開始唱非常老的英文歌。小小的舞池卻已經空無一人。我跳下高腳凳子想去洗手間,絲絨的細跟涼鞋扭了一下,這雙漂亮的高跟鞋是絹生的。我踢掉了它們。

    在洗手間的鏡子裡,我看到自己醺然的臉,紅得像一朵薔薇。

    我想,我在等著誰呢。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笑容,還是甜美。在狹窄的走廊上,靠在牆壁上抽菸。一個男人走過來,說,你好。他有亞麻色的頭髮,他的睫毛長長地翹起來。他身上濃重而渾濁的香水味道。

    你的中文很好。我醉眼朦朧地看著他。

    我在上海待了四年。他笑。你的鞋子,不應該扔掉。他的手裡拎著我踢掉的那兩隻高跟鞋子。

    我不說話。我頭痛欲裂。我只能對著他笑。他的身體靠近過來,他說,你不舒服嗎……他的手這樣大,燙的,撫摸在我的臉上。

    我說,謝謝。我喝多了一點酒。我可以想像自己的樣子。粗布褲子,老球鞋。沒有化妝的臉因為失眠和抽菸憔悴不堪。頭髮潮濕凌亂,像海底的藻類。皮膚粗糙,看過去疲倦而邋遢。一個臉色蒼白的東方女子。我仰起臉看著天花板,那上面有模糊的光線在漂浮。我在等待著什麼。我問自己。

    他從西裝口袋裡掏里一小塊巧克力。他說,巧克力是會帶來愉快的食物。

    我當著他的面剝掉錫紙,把甜膩柔滑的巧克力放入唇間。他微笑。他笑起來的樣子,讓我感覺到他應該已經過了35歲。

    他拉住我的手,帶我走出地下室。我們在大街上攔計程車。刺眼的路燈光讓我安靜下來。我看著這個洋人。他的臉是歐洲人沉著的輪廓,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他說,我送你回家。他給了我他的名片。JOHN,愛爾蘭人。

    你光著腳的樣子,像從天堂匆忙地逃下來的天使。他微笑。

    在中國古老的傳說里,天上的仙女逃下來是為了給她心愛的男人做妻子,和他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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