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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5:03:04 作者: 安妮寶貝
    我想我的生活估計是到不了頭。

    我所要的,只是一個人。能在我睡覺的時候,輕輕撫摸我的膝蓋,把我蜷縮起來的身體扳直。

    如果沒有,那麼一切繼續。

    雖然有時候我恐懼白雪茫茫般空洞的生活到不了頭。

    直到我遇見絹生。

    遇見絹生純屬偶然,但非虛構。虛構是我文字里的概念,如果沒有虛構,我就無法得到食物和住所,無法像任何一個正常的路人,行走在城市高樓聳立的大街上,即使不躊躇滿志,也可以心定氣閒。

    我喜歡城市的陽光透過污濁的空氣和陰冷的樓縫,輕輕撫摸在臉上。

    我喜歡在吃完一頓豐富的晚餐以後,想起還可以去哈根達斯買一杯瑞士杏仁香草冰激凌。

    自然有時候我的生活也會變得糟糕,比如在這三個月里,一共:抽掉30包紅雙喜,平均每三天一包煙。由於買煙的地點雜亂,常常抽到假煙。假煙帶來的災難是頭痛和嘔吐。可是獨自在深夜的時候,它像一場往事,讓人鎮靜,並帶來泛濫。

    逛了80次街。每天下午醒來,在深夜之前的這段空白,時間必須大量揮霍。坐車到陝西路,然後步行至淮海路。有時候只是坐在太平洋前面的石階上,看著陌生人走來走去。然後在STARBUCK買咖啡。然後往回走。

    泡吧50次。有2次因為濫醉而爬到桌子上。5次被人拖上計程車送回家。

    約會過10個男人。無疾而終。

    賣力地寫作。寫了40萬個字,賣掉30萬個字。

    吃掉鎮靜劑3瓶。

    從冬天開始,我的生活就是這樣。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覺得應該找個人同居。僅僅是想更溫暖地生活,迎接這個美好的季節。

    因為我要努力寫稿,爭取得到更多的享受,包括我嚮往已久的去越南和泰國的旅行。或者還可以更遠一點,印度或者埃及。我的地點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我決定搬到離市區較近的地方。我在網絡上登了一則徵求室友的廣告。我們可以分擔費用。

    失眠的時候還能找到一個人說話,即使僅僅是聽到彼此發出的聲音。萬籟俱寂,仿佛失聰。可是我有因為獨處而過分靈敏的聽覺。

    臥室分開。客廳,廚房和衛生間共用。

    我留下自己的EMIAL

    和電話號碼。三天以後收到回音10條。只有一條是對方打電話過來。

    你好,VIVIAN,我是絹生。她說。

    她的聲音仿佛16歲少女一樣的清醇。外省人。在一家德國電器公司做事。

    我記得我們的對話是這樣的。

    我說,你現在住哪裡。

    北京西路。

    那裡地段很好。

    但是晚上找不到水果攤和有熱魚丸出售的小超市。

    我會尊重你的自由。包括養寵物或者男人。

    前者我沒有時間。後者我沒有機會。她笑。

    這是我喜歡的女子。聰明有流轉,說話簡潔至極。

    我們決定一起去看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個老教授,準備去德國兩年,所以想把房子租出去。

    我們約在北京西路。

    3

    時間不會走了

    那天下雨,陰冷潮濕。春天纏綿的雨季,使本來已經污濁不堪的城市空氣更加粘稠。

    我早到20分鐘,獨自站在大廈門口避雨。作為高級的寫字樓,裡面匯聚多家著名的集團公司。

    現在已到下班時間,旋轉門不斷有人進出。很多人衣冠楚楚,然而神情困頓。我已經過了很多年沒有工作的生活,不太清楚工作的意義和目的。

    18歲的時候我去街頭冷飲店打工,每天夜晚工作三個小時,推銷冰激凌兼收錢送貨,月底能拿到幾百塊錢。迫不及待地去買看了整整一個夏天的碎花裙子……

    畢業以後,進入大機構。很快辭職。

    從此不再有工作。多年的無業生涯,很快使我變成一個邋遢的女子。神情時而萎靡時而激越無比。

    絹生出來的時候,懷裡抱著一盆綠色的羊齒植物。她很瘦,眼睛漆黑。神情冷淡的時候像滄桑的的婦人,笑起來則變成甜美的孩子。大抵只有內心純真而又經歷坎坷的人,才會如此。她穿織錦緞的暗紅牡丹短旗袍,下面是破洞的牛仔褲和褐色麂皮靴子。一頭海藻般的長髮,光澤明亮。

    她的名貴靴子一腳就踏進了泥濘裡面。

    平時喜歡養花?

    不。今天在花市看到,非常喜歡,所以想買下來。她從包里拿出一盒煙。她說,你抽菸嗎。

    我看到她手裡的煙,是一盒紅雙喜。8塊錢的特醇。我笑。兩個人互相低著頭點燃了煙。她手裡的綠色大葉子輕輕碰在我的皮膚上。

    是在接下來的一秒鐘。我剛剛直起身體,吐出第一口煙的時候。

    那個男人突然掉落下來。他沒有任何聲音地隨著犀利的風速下滑,撞擊在前面停留計程車的寬敞空地上。就像一隻沉重的米袋子。爆裂的是他的腦殼。白色的紅色的液體混雜在一起飛濺。

    雨下得不大,他的白色襯衣被泥水包裹。

    我驚叫一聲。絹生的手迅速地控制住我的肩,一把將我拉到後面。

    我們目睹了此後的過程。保安報警,警察封鎖現場,眾人圍觀。死者是某廣告公司的副經理。那個男人因為涉嫌賄賂和貪污,已經被調查了一段時間。絹生和我坐在台階上,看著那具破碎的屍體被裝進黑色的塑膠袋裡拖走。

    他的一隻鞋子還在那裡。絹生說。

    一隻黑色的男式皮鞋,孤零零地掉在花壇偏僻的角落裡。

    不知道他在喪失思維之前,是否會後悔自己穿著鞋子。如果光腳的話,去天堂的路途會走得比較輕鬆。她說。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笑。這樣詭異的笑容。我記得那個男人的臉,是像突然伸過來的手一樣,出現在我們面前。他的眼睛睜開著。空白的眼睛。

    你害怕死亡嗎。她看著我。小時候,家裡死人,我站在棺材旁邊看,不明白一切為什麼可以這樣完美地停頓。

    手指不會動了,眼淚不會流了,時間不會走了。

    4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陰影的

    我們租下的那套老房子很陳舊。房間光線陰暗,前後院子裡種了大片茂盛的橘子樹,葉子暗綠得發亮。還有鳶尾,雛菊和玫瑰。絹生把她的羊齒放在衛生間的窗台上。那盆小植物長得很野性。衛生間鋪潔白的馬賽克,雖然狹小但是乾淨。可以在裡面喝酒,發呆,洗澡的時候收聽音樂。

    露台的鐵欄杆已經完全發鏽。有一張厚重的紅木雕花書桌,手撫摩上面冰涼光滑,散發隱約的木頭清香。

    我的同居夥伴。深夜她光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散亂著海藻般的黑色長髮,濕濕的脖子。像在地穴里穿行的寄生昆蟲。當我在電腦前抽菸和寫作的時候,她坐在地板上看卡夫卡。

    周末的深夜,擠到我的床上,一起看電視的經典黑白老片回放。然後喝威士忌加冰塊,配紐西蘭起士。常常會看得流淚。紅著眼睛在那裡抽泣。電影打出了END,於是狠狠咒罵一句,憤然地進衛生間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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