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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5:03:04 作者: 安妮寶貝
安生說,小時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向何方。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原來它並沒有盡頭。
安生被送進醫院的那個夜晚,已經是南方寒冷的冬天。她的胎位有問題。
事態變得嚴重。醫院黑暗的走廊空蕩蕩的。不時響起忙亂的腳步聲。七月坐在冰涼的木椅子上,交握著自己的手指,心裡很緊張。她聽到安生的慘叫。她突然覺得安生會死掉。當安生被醫生抱上推車,準備送進產房的時候,她猛撲了上去不肯放手。
安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蒼白的臉。安生的頭髮因為浸泡在汗水和眼淚裡面,閃爍著潮濕的光澤。安生側過臉輕聲地說,我感覺我快死了,七月。
不會。安生。一定要把家明的孩子生下來。你這樣愛他。
是。我愛家明。我真的愛他。安生的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淌。只是我不知道生下孩子是繼續漂泊,還是能夠停留下來。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經無法再傷害你,七月。我是你這一生最應該感到後悔的決定。當我問你去不去操場。你不應該跟著我走。
第一次,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開始黯淡下去。像一隻鳥輕輕地收攏了它的翅膀。疲倦而陰暗的,已經聽不到凜冽的風聲。
我覺得自己的罪太深。判決的時候到了。
安生的眼睛緩緩地轉向玻璃窗。黑暗的夜空,迴旋著冷風。
安生低聲地自語,不知道永遠到底有多遠。我一直無法知道。她的神志有些模糊了。
那一個夜晚,我對他說,我要走了。因為我愛他,所以我要為他漂泊到老,漂泊到死,不再回來。他把他的玉牌送給我,他說,我的靈魂在上面。跟著你走。
可是太累了。我走不動了。
安生的臉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凌晨的時候,安生產下一個女嬰。因難產而去世。
七月26歲的時候,有了收養的女兒。
她給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她相信這是新的安生。就像安生說的那樣,是鮮活潔淨的靈魂和肉體。而舊的軀殼就可以腐爛。
小安有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七月把她抱到家明的家裡去,家明的母親非常喜歡。
她抱著小嬰兒說,應該送禮物給小寶貝啊。家明,你從小戴的那塊玉牌呢。雖然破了一角,但是可以用來辟邪。家明和七月都裝作沒聽到。
那塊玉牌隨安生一起火葬了。
七月總是憨憨的樣子。
有時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質的人,是快樂的。而能夠假裝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質的人,卻是幸福的。
只有一些人例外。比如家明在酒吧邂逅的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她透過喧囂的音樂和煙霧,笑著對他說,家明,你的眼睛好明亮。這樣的女孩直指人心。但是她不告訴他,她喜歡的綠鐲子還是白鐲子。她的快樂模糊而曖昧。卻不知道躲藏。所以讓自己無處可逃。
在幽深山谷的寺廟裡,他們看著佛像。她坐在他的身後,輕輕地問他,他們知道我喜歡你嗎。他轉過身看著她。她掂起腳親吻他,在陰冷的殿堂裡面。
陽光和風無聲地在空蕩蕩的屋檐穿行。
那一刻,幸福被摧毀得灰飛煙滅。
生命變成一場背負著洶湧情慾和罪惡感的漫無盡期的放逐。
半年以後,安生的書出版。書名是七月和安生。
七月和家明過著平淡的生活。
他們沒有再要孩子。
18.煙火夜
1
如果時間倒退五年
如果時間倒退五年。
我覺得我應該按照自己最初的決定,去報考幼兒師範。做一個幼兒園老師,每天和那些柔軟透明的小生物在一起。他們無邪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純粹。他們清澈的眼神像雪山一樣遙遠。
我要在他們躺在綠色的小木床上午睡的時候,一個人坐在窗台邊的地板上,看櫻花樹在風中擺動。黃昏的雨天,最後一個孩子被母親接走,然後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彈鋼琴。
可以在一個小城市裡,一直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
我要嫁給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他的睫毛就像華麗而傷感的威尼斯。我們曾經相愛。我要在他的身邊,不離開他。告訴他,我願意和他相守到老。
ROSE在EMAIL里要我用兩百字寫一篇「倒退五年」,在半小時之內發給她。
她常有諸如此類的要求,因為她是我的編輯。我所有的愛情小說都交由她處理,然後每個月去郵局支取她的雜誌社寄給我的稿費,用以維持我的生活。
這些錢可以繳付房租,水電煤和電話網絡費用。每周一次去超市採購,在冰箱裡放上脫脂牛奶,鮮橙汁,燕麥,蘋果,新鮮蔬菜和雞肉……還有出去逛街泡吧。在咖啡店裡喝雙份ESPRESSO,給自己買新款香水和粗布褲子。
ROSE在北京。我在上海。我們一直以EMAIL聯繫,從未見面或致電。我不知道她的性別,只能暫時認定她為女性。也不知道她是否比我年輕,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有時候身邊很多熟悉的人,他們卻只如空氣般的存在。
請看她在我發出EMAIL5分鐘之後給我的回覆。親愛的VIVIAN,我如此依賴你,你好象在我隔壁辦公,而且從不曾讓我失望。
我微笑。此時已過深夜11點,別人看完電視,許是打著哈欠洗臉刷牙準備上床。而我一天的工作,剛剛開場。窗外的天很藍很深,五月的夜風清涼裡面已經有醺然的暖意。光著腳坐在大藤椅上,一杯泡得濃黑的咖啡,紅雙喜的特醇香菸,還有空白的電腦文檔。我的工作就是在寂靜的空氣里,聽著自己的手指敲擊在鍵盤上,直到把眼前的那一面空白用黑字填滿。
我是以賣字為生的女子。在我25歲的時候。
如果時間倒退五年……也許依然只能如此。
2
遇見絹生純屬偶然
很多女子的25歲,應該會有一個自己的家。即使是小小的家,只要放得下自己的一櫥衣服和從小抱著睡的枕頭,也會心安。有一個男人。臨睡之前他的手指撫摸在頭髮上,可以聞著他脖子皮膚上的味道閉上眼睛。還會有一個孩子,從此這顆心就放在了身外,跟著另一個人晃晃悠悠。
而我的25歲。我單身。靠著一台電腦和數位雜誌編輯的電子信箱生活,並養了一缸熱帶魚。
那些美麗的小魚,它們睡覺的時候也睜著眼睛。不需要愛情,亦從不哭泣。它們是我的榜樣。
ROSE偶爾在EMAIL里對我說,親愛的VIVIAN,為什麼你的愛情小說總是以分離告終,雖然我喜歡你的文章,但依然困惑不已……我給她回信,親愛的ROSE,那是因為我曾經被很多男人欺騙,遭受種種劫難,心如死灰……一邊打字與她調侃,一邊笑著撫摸自己裸露在空氣里的冰涼的腳趾。
愛情,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15歲的時候,和班裡的男生戀愛。純純的戀情。冬天的黃昏,在自己的房間裡,看著他的手笨拙地伸入到胸前,他的呼吸有檸檬的清香。還有他喀噠喀噠響的舊單車,坐在前面的橫槓上,他的嘴唇輕輕貼在頭髮上。美麗的諾言讓人看到海枯石爛……10年過去,如果再對愛情歡天喜地,執迷不悟,那才叫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