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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5:03:04 作者: 安妮寶貝
    她的眼前閃過家明英俊的笑容。她想,她還是要過下去的。平淡穩定的生活。

    即使換了個平淡的男人,也許也一樣會幸福。

    凌晨兩點左右,同事送七月回家。七月在離家門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就下車了。

    她想慢慢地走回去,讓暈痛的頭腦清醒一下。天空忽然下起小小的雪花。南方的冬天,常常就是這樣,突然就會有細碎溫柔的雪花飄落。

    七月閉上眼睛仰起頭,感受著冰涼的雪花在臉上迅速地融化成小水滴。她在寒風中張開手臂,輕輕地旋轉著身體。她想,聖誕老人你開始送禮物了嗎。你知道什麼才能讓我快樂嗎。

    然後一個人突然抱住了她。七月沒有張開眼睛。因為她聞到了她熟悉的男人氣息。

    她還摸到了短短的硬的頭髮。那個寬厚的懷抱還是一樣的溫暖。

    我買不到飛機票。只能坐火車過來。還算來得及嗎。七月。

    七月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把臉貼在那傳出心跳的胸口上。

    二十五歲的春天,七月嫁給了家明。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七月終於穿上了潔白的婚紗。只是結婚的那天下起了冰涼的細雨。

    紛紛揚揚的,象滴淌不盡的眼淚。七月穿著的白緞子鞋在下轎車的時候,一腳踩進了水窪里。滿地都是飄落的粉白的櫻花花瓣。

    婚後平淡安寧的生活,一如七月以前的想像和計劃。

    家明自己開了一個軟體開發公司,事業順利。同時又是顧家而體貼的好男人。母親心疼七月,叫他們晚上不要自己做飯,一起回家來吃。

    七月也喜歡回母親家裡。一大家子的人,熱鬧地吃飯。親情的溫暖滿滿地包圍在身邊。

    家明沒有多說安生的情況。只說她病癒後,去了北京。然後和她在上海認識的一個房地產老闆,一起去了加拿大。

    那個可以做她父親的中年男人。七月還記得安生應他的搭訕的時候,那種冷漠的神情。

    可是她想,她已經做了自己的讓步。這些選擇都是家明和安生做的。

    她喜歡被選擇的結果。這樣心裡可以少一些負累。

    七月和家明之間,從此小心地避開安生這個問題。

    可是七月還是想念安生。

    一天深夜,下著大雨。七月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她坐起來翻身下床。家明也受驚醒來,在黑暗中問七月,幹什麼去,七月。

    有人在敲門。家明。

    沒人啊。根本沒有敲門。

    真的。我聽到聲音的。

    七月走出去,急切地打開門。吹進來的是空蕩蕩的冷風。外面下著大雨。七月頭斜靠在門框上,呆呆地發愣。

    她沒有告訴家明。

    她想起的是少年時走投無路的孤獨的安生。渾身濕透的安生,抱著雙臂靠在門口。

    面無表情地對七月說,她走了。在那個夜晚,安生唯一的親人離開了她。

    七月突然有預感,安生要回來了。

    秋天的時候,一封來自加拿大的信飄落在七月的手中。

    安生孩子般稚氣的字體沒有絲毫改變。她說,七月,這裡的秋天很寒冷。

    我的舊病又有復發的預兆。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懷孕了。那個男人不想再和我一起。

    可是我不想失去孩子。因為這是家明的孩子。

    家明看著七月。七月沉默。這樣的沉默她維持了三天。然後在一個夜晚,她回到家說,她給安生發了回信,叫安生回家來。

    七月說,她這樣在國外會病死和餓死。

    家明說,七月,對不起。

    七月搖搖頭。沒有對錯的。家明。以後不要再說這句話。

    我一直想知道你回來是自己做的選擇還是安生做的選擇。

    家明說,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七月在下雨的夜晚去機場接機。家明加班。

    從北京飛過來的班機延遲了。七月等了很久。

    然後出口處終於出現了湧出來的人群。七月拿著傘等在那裡。然後她看到了安生。安生拎著簡單的行李,穿黑色的大衣。身體有些臃腫。一頭長髮已經剪掉。

    短頭髮亂亂的。更加顯出臉部的蒼白和削瘦。只有眼睛還是漆黑明亮的。

    她看到七月。臉色露出淡淡的微笑。HI,七月。

    安生。七月跑過去,抱住安生。她的眼淚掉下來。安生,回家來。回家來了。

    是。回家來了。安生把臉貼在七月的脖子上。她的臉是冰涼的。

    兩個人在空曠的機場大廳里擁抱在一起。

    距離安生17歲離家出走。整整是8年。

    安生在七月家裡住了下來。母親不知道安生懷的是家明的孩子,所以對安生還是非常好。七月和家明決定對任何人保守秘密。

    安生先進醫院看病。為了孩子,她已經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煙和酗酒。所以人非常蒼白。七月每天給她煮滋補的中藥。房間裡總是瀰漫著草藥的氣味。安生空閒在家裡,種了很多花草。有時候一個人坐在露台的陽光下,可以安靜地坐上很久。

    家明走過去給她一杯熱牛奶。她就對家明微笑著說,謝謝。家明無言。只是用手輕輕揉她的短髮。

    然後有一天,安生告訴七月,她在寫作。她一直堅持在寫作。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在稿紙上。安生說,我不知道這本書會不會出版。我也沒抱熱切的期望。可是我想我可以留下一些什麼。我本身已經是貧乏的人。

    七月說,你寫的是什麼內容。

    安生說,流浪,愛,和宿命。

    一個月後,她把厚厚的一堆稿紙寄給了出版社。

    安生的身體越來越臃腫。只能讓七月幫她洗澡。

    安生從來不摘下脖子上那塊破掉的玉牌。因為戴得太久,絲線都快爛了。

    少年時她們也曾一起洗澡。那時的身體是潔白如花的,純淨得沒有任何疤痕。可現在安生的身體已經完全變形。背上,胸口上有許多菸頭留下的燙痕。手腕上還有支離破碎的割脈留下的刀疤。七月不問。只是輕輕地用清水衝過它們。

    安生聽到七月緊張的呼吸聲,就笑著說,看著很可怕是嗎。我走之前就知道,這具身體以後會傷痕累累。我以前一直厭惡它。只想虐待它,摧殘它。因為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不可以做七月。卻只能做安生。

    七月有很多東西,但是她無法給我。安生什麼都沒有,始終也無法得到。

    一直到現在,我終於知道自己可以蛻變了。像一條蛇。可以蛻殼。新的生命會出來。

    鮮活潔淨的肉體和靈魂。全新的。而舊的就可以腐爛。

    我非常感激,家明給了我新的生命。七月。他是我們愛的男人。

    我愛你。七月。

    她們回到母校的操場去散步。有樟樹的地方已經蓋起了一幢新的樓。安生說,這裡曾經有非常刺鼻的清香。她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依然是站在濃密的樹蔭下面。可是她已不再是那個穿著白裙子的光腳的女孩。會輕靈地爬上高高的樹杈。舊日時光早已一去不復返。

    只有鐵軌還在。依然穿過田野通向蒼茫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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